第28章 涂阳遇墨
东州 青阳郡
“龙公子,这青阳郡名义上地属东州,不过地方偏远,距离阙州倒还近一些,再往前半日路程便可到达涂阳镇了,卑职当年随王上也曾来过几次这涂阳镇,此行就由卑职引路如何?”嬴礼骑于马上在前引路,策马扬鞭遥指前方。
“嬴管事认识路那便再好不过了,不过以赢千岁那般尊贵身份,怎么也会到这偏野小镇来?”有人熟门熟路,龙凌晅自无不纳,只不过也实在好奇嬴元彻以藩王之尊怎么会到这等偏僻之处来。
在此策马前行赶路的正是龙凌晅狄坤一行人,随行的还有镇北王府家臣嬴礼,被贬的原玄甲军卢龙卫营尉沈承,及他麾下带领的一队玄甲军护送人马。
此刻距离他们踏出北境那片凛冽冻土南下九州已经足足有一月光景,北地的风刀霜剑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东州特有的温润秋风,虽然已是深秋,但空气中少了北境那股砭人肌骨的寒意,多了几分水汽润泽的温润舒爽。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一路行来紧赶慢赶,竟是出乎意料的顺遂,没有预想中的大妖衔尾追杀,也没有潜伏的危机暗流,,偶尔遇到几波不开眼的山匪毛贼,甚至不需要龙凌晅出手,仅是亮明玄甲军旗号便已望风远遁,仿佛镇北城发生的一切,那关于“人皇转世”的惊天秘闻,那无孔不入的妖魔探子,都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境,一切。。
都并未发生。
一路上有嬴礼这位镇北王心腹家人前后打点,他处事周到官场熟稔,又有镇北王亲笔的文书信物,这一月行来从北境霜州到这东洲地界,途径三州十一郡,大小城镇无算,所到之处各方官吏无不殷勤接待,一应水食粮秣无不足备,日子远比在北境之时舒服得多。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旅程相处,狄坤龙凌晅也与嬴礼沈承等人熟络的多,故而心有疑虑之下便将心中疑惑直言道出。
几人策马在前,身后数十骑军士迤逦而行,嬴礼一边引路,一边随口说道:“不要说千岁了,当年啊,连陛下都曾经悄悄来过这涂阳镇。”
“哦?大胤的皇帝也曾经来过这里?两位大人物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什么小事吧?”狄坤心中微微一动,瞥了一眼在侧的龙凌晅,这涂阳镇还真是不一般,看来这位师兄的身世也大有玄机。
嬴礼深深望了龙凌晅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随口打了个哈哈,含混应对道:“应该是吧,毕竟皇室无小事,再小的家事也关乎国体,不过嘛,具体就不是我们当下人的应该知道的了。”
嬴礼能成为嬴元彻这等枭雄的心腹自然嘴巴极严,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话已至此再问也问不什么,龙凌晅见他神态也索性不问下去了,只是默默咀嚼着他口中提到的家事国体等几字。
沈承却是不关心他们所谈论的什么国体,只觉得在嬴礼带领下这路是越走越偏僻了,一行人已经有一两个时辰没看到什么人烟了,索性开口问道:“嬴管事,你上一次来这涂阳镇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路是越走越偏僻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再往前真的能有个镇子么?
嬴礼闻声一窒:“算来约莫也有二十多年了吧?不过这荒乡野镇路径稀少,想来也不至于走错。。”
“嗨。。”听他言语极虚,沈承也知道了这位王府大管事心里也没什么底,这荒郊野地若是迷失路径错过了宿头可不是什么好事,自己行军野宿惯了,可此行还护送着两位王爷的贵客,若是耽搁了两人自己还谈什么戴罪立功?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在军中打拼到营尉之职,平白糟了无妄之灾被削为队正,眼下戴罪立功之时又…。
沈承心中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正自烦躁之间,忽的眼前一亮:“看!前面树下有人,肯定是附近乡民,我们何不向他问问路?”
众人顺着沈承所指方向望去,果然树下立着一异常高大魁梧的汉子,身穿粗布黑衣一身短打,正抱着一粗布包裹的粗长农具,垂着个头斜倚在树下,想来应该是附近山中的樵子,也只有他们才会到此偏僻之地来。
沈承不等众人答应,已是策马上前开口询问道:“大兄弟,你可知道涂阳镇怎么走吗?”
那人低着个头始终不应,若不是能感应到他呼吸起伏,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沈承不见答复正待要将他叫醒再问,龙凌晅几人也赶将上来,嬴礼在旁劝道:“沈营尉,且先走吧,这路错不了,莫要打搅人歇息了。”
沈承悻悻之下也只得打消了继续询问的念头随众人继续上路,策马之际还不忘开口数落:“诶,这些个乡鄙野人真是不知礼数,有人问路竟然连个头都不抬,说句话是要他命么?”
龙凌晅摇头道:“现在中午时分日头正烈,山中樵子农夫早起劳作,直到中午休息歇宿也是有的,在灵台山时山下百姓都是如此,许是睡得沉了,还是不要扰人清梦了。”
“这樵夫好大的个子,想来气力也不小,埋没在这山中砍柴耕地真是可惜了。”嬴礼在旁插科打诨,好让沈承不要再纠结于方才之事,不过所说倒是极是,引来几人一片赞同之声,狄坤身量也算高大,那默不作声的莽汉看似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山野民间倒是多有天赋异禀之辈。
被他这么一岔,沈承也忘记了方才的不快,咧嘴笑道:“哈哈,嬴管事说的是,真有这么一把子力气,入我玄甲军中扛旗倒是正好!”
众人说归说,仍是策马不停,不过越是向前,前方道路愈是崎岖难行,原本还偶尔可见的林地农田更是一个也无,更糟的是随着太阳逐渐落下,空气中也弥漫起阵阵朦胧山雾,原本清晰可见的景物也变得朦朦胧胧,不得不知会随行的众军士放慢马速,以免在山中视线不清相互践踏。
一行人走了许久,连个村落的影子都没见到,更别提能问路的人了,这下连龙凌晅这般好脾气的人都不禁后悔方才真应该唤醒那樵夫,从他口中问明路径再行上路,眼下看这光景只怕已经走上歧路了。
狄坤纳闷道:“嬴管事,你说你以前来过,你来时这么大的雾又是怎么走的?”
嬴礼摇了摇头道:“我以前来时未曾见到有这么大的雾,不过山中多雾也不稀奇,只是现在要再往前就不太方便了”
众人商量一番后无奈下马,将马匹车仗收拢稍事歇息,沈承与嬴礼自去一边相商路径,天色将晚,看一行人是继续向前寻找还是干脆就在此扎营将就一晚,等到明日天光大亮,将山雾驱散了再行赶路。
龙凌晅与狄坤师兄弟二人闲来无事,就近找了块大石坐下,舒展筋骨,这连日骑马腰腿之间也颇为酸麻,狄坤功力尚浅尤为明显。
两人正随口闲话时,龙凌晅耳廓微动,像是听到了什么。。
“卖伞。。卖伞。。”在人仰马嘶间,他依稀听到了一个女子声音,从远处飘飘荡荡传来,他细听片刻才最终确认是有生人在此,毕竟他们一行人除开狄坤沈承嬴礼外,便是一干玄甲军军士,军伍之中哪来的女子?
必是此地山民无疑。
不过这山中偏僻,雾浓的几不见人,哪来的客商在此卖货?龙凌晅紧了紧腰间佩剑,叫来了沈承嬴礼等人,循着那声音向雾中摸去。
向前走了数十步,果然看见一名中年仆妇,穿着寻常,四五十岁模样,正低头坐于路边一片平坦青石上,面前一张大油纸铺开,整整齐齐放着十余把做工粗陋的油纸伞。
乍一眼看去普普通通,卖的货物也是寻常之物,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不过在这荒山野岭、浓雾弥漫之处,她这纸伞却又要卖给谁去?
龙凌晅心中升起一丝怪异感觉,仿佛这仆妇是专程在此等候他们一般,心中一动下抬手拦住了正要向前的沈承,自己暗暗提起真气向前一步道:“大娘,你这伞怎么卖?”
中年仆妇听到人声,才意识到有客到来,循着声响抬起头轻声道:“十文一把,客人是要几把?这山中雾重,莫要让雾气打湿了衣裳。”
仆妇伸手在面前摸索了一番后,摸过一柄纸伞颤巍巍向前递来,她动作怪异,在她仰头递伞之时,龙凌晅清楚看到她老眼大张却散而无神,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也没有什么反应。
原来却是个瞎子,众人恍然大悟,难怪她在这山雾中也能处之泰然,雾气再浓于她也没有什么分别,嬴礼接过纸伞打开仔细检视一番后,对龙凌晅点了点头,示意伞并没有什么蹊跷。
嬴礼也是老于江湖,年轻时随嬴元彻走南闯北,所阅极广,得他确认之后,狄坤沈承几人也松了口气,放松了下来,沈承走到那瞎眼仆妇前蹲下身子询问道:“大娘,你是住在这山中附近吗?”
“是啊。。我就住在。。”那瞎眼仆妇咧嘴笑了笑,一手摸索,一手虚指,似乎在努力辨认方向,只是摸索了半天也没能指出一个确定的方位来。
狄坤看的真是暗自好笑,这老妇若是不住在附近,以她一个瞎眼目盲之人,行动不便之下,还能跋山涉水来此荒郊野地售卖么?
沈承见她指了半天也没摸准方位,干脆直入主题道:“大婶,我们是过路的客商,要去涂阳镇,你可知道涂阳镇怎么走么?”
“涂阳镇啊。。”那仆妇睁着无神瞎眼道:“涂阳镇就在前面不远,这里就这一条路,沿着大路往前走个一顿饭功夫就。。就能看到了。”
众人只当误入歧途走错了路,哪想到这涂阳镇就近在咫尺,只是被山雾迷了视线才未察觉,听了此言各自喜上眉梢,沈承大喜之下急忙忙往回走,自去聚拢人马好继续上路。
狄坤龙凌晅三人,便在此等候沈承领人过来,等候之时也没什么事做,干脆与那瞎眼仆妇闲话:“大娘,这荒郊野地的你这伞却是卖给谁啊?”
“我们这里啊,虽然偏僻,但还是有些过往客商的。山里晚上多雨,不买把伞备着,总是不太方便。”仆妇笑了笑道: “我别的活计也干不了,只能卖些零零碎碎,补贴家用。”
嬴礼有些诧异道:“像你这般卖法,多久能开张一次?”
瞎眼仆妇苦笑道:“这便看运气了,光景好的时候,三五天这些伞也就卖完啦,要是赶上光景不好的时候,十天半月也等不到人经过。”
龙凌晅闻言只觉这老妇过得悲苦,一个目盲之人困居山野生计无着,全靠运气才能换个十来个铜板勉强度日,温言道:“大娘,我们同伴甚多,你这些伞正用的着,你看不如这般吧,伞我们全部要了,你呢也收拾收拾,早些回家吧。”
瞎眼仆妇没想到一桩大生意上门,原本要蹉跎好些日子的货物,片刻之间便被人买空,瞎脸上又惊又喜,摸索着就要爬起给众人行大礼以示感谢。
嬴礼忙将她拉住,一边从怀中摸索金银上前会钞,他服侍镇北王多年心细如发,所带的金珠大银一分不取,只点数出不起眼的铜铢散碎银两,递到她手中。
瞎眼仆妇摸着手中沉甸甸的一小袋钱铢,更是千恩万谢,干脆将面前平铺的油纸一卷,将十几柄纸伞一股脑儿的卷了尽数给与面前的好心客人。
此时沈承已经点齐了人马过来,众军士将纸伞分了,各自上马继续沿着大路向前进发,临上马前,嬴礼望了一眼朦胧雾气中老妇摸索着蹒跚离去的背影,不禁感慨这位龙公子不仅外貌俊朗武功高强,还是一个心善之人,王上他。。
诶…。
众人再次上路,在雾气中也不敢纵马疾驰,只放慢了马速笃悠悠向前,好在那仆妇所言非虚,涂阳镇就在前方不远,沿着大路往前数百步,山雾渐渐稀薄,隐约露出前方半块门楼虚影轮廓。
一行人大喜之下催马上前,赶到跟前才看到那门楼早已残破,楼上挂的匾额也是脱落倒垂在地上,被风雨虫兽所蚀只勉强能认出个涂字,想来这里就是涂阳镇无疑了。
可这里哪里是什么镇子?
分明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残破的土墙,焦黑的木梁,坍塌的屋顶,无声地诉说着二十年前那场惨烈的浩劫。
荒草在瓦砾间疯长,风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凉。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里依然荒无人烟,仿佛被时间遗忘,被生灵抛弃。
眼前残破的景象,将众人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喜悦冲刷一空,龙凌晅心中顿时一沉,当初下山时赤元子曾向他讲述过当年将他从涂阳镇救出的经过,也曾提到那伙疑似北境妖魔的歹人将这整个小镇屠戮一空,可是二十年过去了青阳郡竟仍没有百姓迁到这涂阳镇么?
方才那卖伞妇人在路边叫卖,他还当她便是这些年间从外迁来的百姓,真到了这涂阳镇才惊觉这地方早已被世人所抛弃,彻底沦为了一片残垣断壁。
如此想来其中必定有诈,尤其是方才给众人指路的那瞎眼仆妇!
沈承也意识到了其中蹊跷,一挥手下正要指挥麾下军士进镇探查一番,却被龙凌晅阻止,他摇了摇头不必了,示意众人向前看。
龙凌晅玄功有成目力极佳,众人努力顺着他所指方向看了片刻,才依稀看清涂阳镇大陆深处,有一队人马二三十人上下,正破开雾气向一行人缓缓开来,竟好像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众人始才惊觉自身已落入了圈套之中,急拨马回转时,来路早已被人挡住,山雾中一个高大身影抱着一条粗长包裹静静立于大路中央,将来路挡的严严实实,正是方才午间问路而不答的那怪异樵夫,这人脚程如此之快,竟能跟上奔马一路尾行众人到此,想来也绝非善类。
前有狼后有虎,面临险境之下,沈承在北境荒原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当机立断道:“前后有敌,先破势孤者。我来为大家开出一条道来。”说罢,不等狄坤等人回应,便指引众军士调转马头,向那独自一人守着大路的樵夫策马奔去。
龙凌晅暗道不好,急忙调转马头快马加鞭赶上,那樵夫独自一人便敢堂然占据要道孤身阻截一整队训练有素的精锐甲士,又岂能是泛泛之辈?
况且他只凭两条肉腿便能徒步追上策马赶路的自己一行人,也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必定是武功高手,沈承虽也武艺精熟,但如此仓促与其对上势必要吃大亏!
狠催几鞭下,在战马长嘶声中龙凌晅超过沈承等人,一马当先朝那樵子冲去,但怪异的是那樵夫始终怀抱包裹望着脚下,面对疾驰而来的奔马置若罔闻,眼看要撞上,龙凌晅喝到:“退开!”
这一声大喝,仿佛将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那樵子惊醒,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憨厚冷漠的脸庞,他好像。。咧嘴笑了一下?
樵夫将怀中所抱的长条包裹横转倒提起来,猛地抡动一挥,此刻龙凌晅与他已经近在咫尺,所乘战马又是何等之快,拨马避让已是来不及,正正被抡在马头之上,也不知他那包裹中是何等坚硬重物,骏马甚至来不及悲鸣就已经被打的头骨崩裂血浆横飞,整个马身也在巨力之下被重击失去平衡,斜斜向侧方打横斜飞出去,庞大马身竟是没有挨着那樵夫一丝一毫。
龙凌晅见机得快,在马匹受创的一刹那,足跟发力下已是借力腾飞而起,接着马力冲势功聚右掌凌空下击,那樵夫动作似缓实急,右手挥动包裹击飞奔马,左手腾出手来正好应对龙凌晅的凌空一掌。
双方双掌相对凌空换了一掌,龙凌晅只感到一股惊人的浑厚真元顺着对方肉掌侵入自身筋脉之中,混合一股无俦巨力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在两者交相冲击下,自个儿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后凌空倒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