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往事
林夏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从时光的深井中艰难打捞起那些沉痛的碎片。她
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旧时光的尘埃味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也曾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她的眼神短暂
地迷离了一下,仿佛看到了那个扎着羊角辫、在阳光下奔跑的自己,笑容像初绽
的花朵。「直到…」她的声音陡然下沉,如同坠入冰窟,「直到你们的外公…出
了意外。」
「车祸。」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林夏的身体猛
地一颤,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个晴天霹雳带来的剧痛。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
止那汹涌的悲伤,但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次决堤而出,顺着她刚刚
擦干的脸颊肆意奔流,滴落在她紧握成拳的手背上。「他…就那么走了…丢下了
我们…」
餐厅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啜泣声。陈默和陈雨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仿佛能触摸
到母亲幼年时那片骤然坍塌的天空。
过了好一会儿,林夏才勉强平复一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后来…你们
的外婆…就变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她像是…身体里住进了两个人。
有时候,她还是那个温柔的妈妈,会给我梳辫子,会轻声哼歌…但更多的时候
…」林夏的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仿佛在躲避无形的风暴,「她会毫无缘由
地暴怒,摔东西,对着空气尖叫…或者…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的沉默里,像一
尊冰冷的石像。」
「那时候…我太小了,根本不懂…」林夏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
迟来的、彻骨的悲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那时…就已经被『那个东
西』缠上了…那个…『性瘾』的魔鬼。」她艰难地吐出这个词,仿佛它带着倒刺,
「你们外公在的时候…他是她的锚,是她的港湾…他能安抚她身体里那头焦躁不
安的野兽…可他走了…那头野兽就彻底挣脱了锁链…」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聚勇气去触碰那段最不堪的记忆。「再后来…她
…她似乎彻底放弃了挣扎,沉了下去…」林夏的声音干涩而麻木,「家里…开始
出现各种各样的男人。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气味…他们来了又走,像幽灵一样穿
梭在我童年的家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
「邻居们的指指点点,同学们鄙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那个女人的女儿』、『不干净』…那些恶毒的话,我
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孤立、被羞辱的刻骨孤独,
那段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从未真正消失。
陈默和陈雨听得心都碎了。他们仿佛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背着沉重的书包,
低着头,在充满恶意目光的街道上踽踽独行,承受着本不该属于她的污名和伤害。
陈雨的眼眶早已通红,陈默则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紧。
「所以…」林夏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我拼了命地读书。高考
填志愿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她抬起头,目光投向
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当年那个毅然决然的自己,「我选了
北方最远的一所大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家…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我以为…逃离了
…就能斩断过去…就能重新开始…」她痛苦地摇着头,泪水汹涌,「可我错了
…我太自私了…直到…直到你们外婆去世前…」她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
起来,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淘淘大哭,「我…我都没能…没能
见她最后一面啊!」
那哭声里充满了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悔恨。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如果」
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如果当初没有选择逃离,如果当初能多给她一点理解和陪伴,
如果…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母亲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孤独绝望地走向终点?这
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
陈默的手臂如同钢铁浇铸的围栏,更用力地将母亲微颤的身体锁进怀里,少
年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单薄的脊背,试图用自己的心跳声压住她灵魂深处的飓风。
林夏感受着那固执的力道,深吸了一口沾染着儿子气息的空气,那气息里混
合着少年汗水的微咸和桌上松鼠鳜鱼残留的酱香,奇异地给了她继续撕裂伤口的
勇气。
「后来…」她声音低涩得像砂纸摩擦,目光失焦地落在杯中残酒晃动的涟漪
上,「在北方…那所灰墙红瓦的大学里…我遇到了那个人。」她说到「那个人」
时,指尖在陈默紧握的手背上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我以为…自己是悬崖边抓
住藤蔓的幸运儿,能爬进阳光里…有个结结实实、漂漂亮亮的家,跟你们外婆走
过的地狱彻底划清界限。」
窗外有晚归的飞鸟掠过,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到极致的弦突然崩裂:「可一切都错了!大错特
错!」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却并非悲伤,而是燃烧的、滚烫的愤怒,「刚上大三
…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就有了动静!」她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陈雨吓得一哆
嗦,「那时候…未婚先孕的女生,走在路上脊梁骨都能被人戳穿!」她急促地喘
息,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置身于当年那些鄙夷的窃窃私语中,「可我不怕!我
摸着肚子…里头有你们两个小心脏在跳,我觉得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我欢天喜地
去找他…」
林夏的声音戛然而止。时间仿佛被冻住,餐厅里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呼吸。
她抬起头,眼睛里的火像是淬了毒液,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灯影,仿佛那就
是那个男人如今藏匿的鬼地方。当她再次开口,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用尽全力碾
磨出来的碎石,冰冷坚硬,带着血腥气:「那个混蛋!」喉咙里爆出一声野兽般
的低吼,「他居然…」她闭上眼睛,像是无法承受那回忆的重量,「他居然让我
去打掉你们!」手背上的血管狰狞暴起,「这个懦夫!!后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
样…消失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喊出来的,泪水和唾液混在一起,从她剧烈
颤抖的下巴滴落。
「操!死渣男!」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闷雷炸裂的脏话猛地从陈默紧咬的
牙关中迸出!他原本搂着母亲的手臂骤然绷紧成岩石,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惨
白发青。那个缺席了二十年的父亲形象,瞬间从朦胧的「病逝」或「难言之隐」
的猜测中,轰然坍塌成散发着恶臭的渣滓!一股噬人的暴戾在他胸中奔涌,他此
刻只想让某些东西彻底粉碎!
陈雨依旧没有出声。但那张遗传自母亲的、本该柔美的脸上,此刻覆着一层
骇人的寒霜。她低垂着头,额前细软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可紧攥着桌布边沿的手,
却因为用力过猛而不自觉地痉挛着,指甲深陷进柔韧的布料里,留下月牙形的凹
痕和细微的撕裂声。胸腔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灼痛喉咙——如
果那个所谓的「父亲」敢出现在面前,她会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
抽到他永远记住这张和母亲七分相似的脸!
林夏仿佛被抽尽了力气,激烈燃烧的恨意过后是深不见底的虚脱。她无力地
反握住两个孩子冰冷或炽烫的手,指腹轻柔地、带着劫后余生的眷恋,一遍遍描
摹着他们指节的轮廓。「后来…我死心了。」声音陡然低下去,疲惫得像跋涉了
千年,「顶着白眼和唾沫,挺着大肚子办了休学…躲进破旧的出租屋里,直到把
你们两个生下来。」她牵起一个极其脆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笑容。
她停顿了很久,窗外有风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再开口时,声音变得陌
生而幽暗,带着一种洞悉了宿命般的苦涩自嘲:「熬过那些日子…我以为彻底上
岸了…谁曾想…」她扯了扯嘴角,笑比哭难看,「后来…身体里沉睡的那头野兽
醒了。」
她看向陈默和陈雨,目光里是混合着羞愧、无力和某种近乎悲壮的坦率,
「像藤蔓缠绕骨头缝里长出来…跟你们外婆当年……一模一样。」她用「野兽」
替代了赤裸的字眼,但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法满足的焦渴与羞耻,却精准地刺
穿了平静的表象,「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字字滴血,
「外婆当年…每一天,都在活活煎着自己的魂灵。」
林夏的倾诉缓缓流入沉寂的空气,那些被「性瘾」撕裂的岁月碎片在她低哑
的叙述里渐渐拼接成一副血泪交织的画卷。房间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悲伤,
仿佛连光都沉重了几分。
「……为了你们两个,我那时候是真的发了狠。」她终于讲到了黑暗中的跋
涉,疲惫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近乎偏执的强韧,「一手攥着能赚点生活费的笔杆子,
什么狗屁稿子、傻白甜小说都硬着头皮写;一手死死扒着书本……天没亮就把你
们裹在大衣里抱着去图书馆。上课眼皮直打架,就在讲台下狠命掐自己大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一道细微的划痕,像是在触摸那段冰冷又滚烫的岁
月,「硬是挤出骨髓里的那最后一点力气,把那该死的大学文凭……给磨了出来。」
「日子……是熬过来了。你们像春天的笋一样,一天天拔节长高,终于不再
需要我像老母鸡一样时刻张开翅膀扑棱了……体内的『性瘾』也找到方式压制住
…」她的唇角牵起一丝微弱的、真正属于欣慰的笑容。
暖风从空调口涌出,吊灯的光晕似乎晃了一下。当林夏再次抬眼看向陈默时,
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眼睛里,翻涌着深海般的漩涡——那里沉淀着疲惫、释
然、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危险而粘稠的复杂浪潮,正卷着暗色奔涌。
「日子好不容易爬进轨道……」她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被命运反复戏
弄的自嘲与某种认命的荒诞,目光像钉桩般锁住陈默躲闪的脸,「却被这个小混
蛋……」她的声音骤然放轻,如同蛇信舔舐过冰面,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与毒药,
「……不动声色地…把笼门撬开了缝。」空气骤然凝固,餐桌上最后一点食物的
余温似乎都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陈雨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死死捂住嘴不让哽咽漏出——那些深夜里
键盘的青光、母亲浮肿的眼睑、寒冬里只裹着旧羽绒服奔波在出版社和学校的单
薄身影……无数被童年无意掠过的细节此刻化为滚烫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脏。
她甚至不敢想象那「性瘾野兽」在艰难求生时撕扯母亲的每分每秒,母亲究竟是
靠着怎样的意志,才把破碎的自己粘合起来撑起这个家?
而陈默当那句「小混蛋」裹着淬毒的柔情砸来时,他整个人像被沸水泼中的
虾,瞬间蜷缩起来!
血液「轰」地一声冲上头顶,脖颈连带着耳廓烧成一片狼狈的赤红。
他猛地别开脸,视线慌乱地砸在桌角一块凝固的酱汁污渍上,右手无意识地
抓挠后颈,指腹蹭得皮肤泛起道道红痕,恨不得挖个地缝把滚烫的自己埋进去。
心中翻江倒海:愧疚是有的——都是自己那些越界的触碰撩拨才点着了火;可更
深层处,竟盘踞着一丝被母亲这样特殊「指控」而腾起的、隐秘到令人战栗的扭
曲亢奋……
就在这时,林夏忽然抬手。
微凉的、略带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拂开陈默因羞耻而汗湿的额发。
她迎着他狼狈躲闪、甚至沁出泪光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如同在
神前完成最后的证言:「但是默默,」
她的指尖停顿在他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旁,目光穿透他灵魂的防线,落在最深、
最暗、最不容于世的那个角落,嘴角缓缓、缓缓地,扬起一丝近乎解脱、甚至带
着殉道般喜悦的微笑:「我唯一庆幸的是……最终唤醒那头野兽、又自愿走进笼
中成为它猎物的……」
她的喘息带着滚烫的甜腥气,拂过他僵硬的侧脸:「——是你。」
那「你」字咬得太轻,却又太重,如烙印狠狠烫进三人的血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