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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妈妈……哭了?

  林夏被儿女簇拥着走向餐桌,目光扫过铺着米白暗纹桌布的桌面——青瓷盘

  里的松鼠鳜鱼泛着琥珀色油光,冰镇白灼虾蜷成半透明的月牙,中央的番茄牛腩

  飘着袅袅白烟。

  餐桌正中央醒目的位置,赫然立着那两瓶深宝石红色的液体——瓶身厚重,

  酒标烫金,在暖黄的吊灯下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这两瓶酒,与她酒柜里那

  些收藏有着不同的气场——它们没有岁月的沉淀,却带着一种不谙世故、近乎孤

  注一掷的浓烈诚意。

  林夏的呼吸都轻轻顿了一下,嘴角的惊喜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就被一丝真

  实的惊诧和心疼瞬间覆盖。「哟呵!」她声音微微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笑意看

  向儿子和女儿,「今年这排场……竟然还有红酒?」

  她缓步走近餐桌,没有立刻去碰酒瓶,但那审视的目光却像最精密的仪器,

  迅速而准确地评估着它们的价值。她酒柜里不乏名酒,她太清楚了——对于这两

  兄妹来说,这两瓶酒的份量,估计掏空了陈默几个月的血汗钱!不过……她心中

  念头一闪:记得小默隐约提过,他好像靠自己做的那个什么软件赚了点外快?看

  来收入确实……超出她的预料?这孩子,藏得够深啊!

  「也没有……很贵,」陈默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几乎听不出

  谦逊的平淡。他恰到好处地替母亲拉开主位的餐椅,动作流畅优雅,仿佛这价值

  不菲的液体只是寻常餐桌水。「跟妈妈的收藏比起来,这只能算是入门款。」

  「妈妈!赶紧入座吧!别让菜凉了才好啊!」他语调轻松地催促着,用精心

  准备的饭菜转移话题焦点。

  与此同时,陈雨也行动了。她像个勤快的小蜜蜂,轻快地捧来三个晶莹剔透

  的高脚红酒杯,「噔」的一声,小心地把它们放在了餐桌各自对应的位置前。

  林夏的目光从红酒瓶上收回,落在女儿摆酒杯的动作上,眉毛极其轻微地蹙

  了一下。她看着那个被郑重其事地摆放在陈雨座位前的空杯,一种混合着爱意和

  忧虑的本能保护欲立刻涌了上来。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

  家长口吻:「小雨——把你自己那个杯子收回去。你还小,不能喝酒。」

  陈雨正要转身的动作瞬间石化。她捧着餐布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

  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委屈和被轻视的强烈不满。她猛地转过身,杏眼圆睁,

  几乎要喷射出火光来,直直地看向母亲:「妈妈!!」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

  变调,「你要不要……仔细听听看你自己在讲什么?!我还小?!那哥哥!」她

  一指旁边正给妈妈碗里夹菜的陈默,「他不是跟我一样大?!跟我一模一样,高

  中都没毕业的年纪!怎么他就能喝,我就不能喝?!」连珠炮似的质问像小石头

  一样砸向林夏。

  林夏被女儿突然爆发的气势怼得一时语塞。看着陈雨那张写满「这不公平!」

  的脸庞,她眼神闪烁了一下,略显尴尬地移开视线,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桌布的

  边缘,才底气不足地嘟囔道:「额…这…这怎么一样呢!你哥他是男生,你是女

  生啊!…」她试图用含糊的性别差异来搪塞,但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苍

  白又陈旧。

  「妈妈!」陈雨的声音骤然拔高,双手叉腰,下巴倔强地扬起,像个为自己

  权利奋战的小斗士,「你这思想大大的有错误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区别对待?!

  老话说得好:「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男』?!」她搬出了两句响亮

  的口号,虽然此时此景显得有点文不对题式的搞笑,却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劲儿。

  林夏看着女儿气势汹汹却又有点滑稽地引用名言的样子,差点没绷住笑。她

  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伸手作势要去揪陈雨的脸颊:「呵!你这死丫头,你这嘴

  皮子!这话是让你这么乱用的吗?你以为你这是要去两军阵前取上将首级呢?」

  语气虽然是责备的,但眼角眉梢那丝无奈和藏不住的笑意却柔和了语调。

  眼看母女俩在这杯酒的分配上就要僵持住,一直默默扮演「孝子贤兄」角色

  的陈默终于开口了。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倾向妈妈这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

  忽视的调和力:「妈~ 」他拉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今天是您生日,

  大喜的日子!普天同庆嘛!就让小雨也尝一口呗,就一杯,能有什么事?权当

  ……仪式感了!看着妈妈高兴,我们俩都陪着您喝点儿,这才圆满,是吧?」

  陈雨立刻用最虔诚、最闪亮、充满无限期待的眼神巴巴地望着母亲,那眼里

  的光芒简直能融化钢铁。

  林夏被这一唱一和夹攻,目光在儿子温和的笑脸和女儿那写满了「求求你」

  三个大字的湿漉漉杏眼之间逡巡。最终,她心里那道严防死守的堤坝,在生日暖

  融融的气氛和孩子们殷切的注视下,无可奈何地决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她微不可

  察地叹了口气,手指虚点了点陈雨,语气带着纵容的无奈和最后一点挣扎:「行!

  行吧!怕了你们了!那就……一杯!听见没?一杯!而且慢慢抿,不准当水喝!」

  这场关于高中女生能否沾酒的小小战役,最终以陈雨的阶段性胜利宣告结束。

  陈默调和的尾音还没完全消散,陈雨已经像只逮到机会的小兔子,「嗖」地

  一声就从座位上窜了过去。她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小风,一把就抄起了餐桌上

  那瓶刚刚开启的深色酒瓶。什么醒酒器?什么醒酒时间?那都是矫情的讲究!她

  现在只需要把杯子装满——能倒多少倒多少!

  她稳稳地,或者说,是目标极其明确地,将瓶口悬在自己那个晶莹剔透的高

  脚杯上方。澄澈绛红的酒液如同倾泻的瀑布,毫无阻碍地冲向杯底,迅速攀升,

  杯壁上瞬间挂满了一道道黏稠的、缓慢流动的丝绒幕帘。她倾倒的姿势带着一种

  近乎贪婪的专注,眼睛亮晶晶地紧盯着不断上涨的酒线,直到那艳丽的液体堪堪

  漫到了杯沿最边缘处——再多哪怕一丁点,那不安分的酒液就会立刻决堤而出,

  染红洁白的桌布。

  「嗳——!」

  林夏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女儿「精心」完成的作品,嘴角抽了又抽,

  半天才挤出两个字:「你……」她无语地看看那杯满得让人心惊肉跳、几乎能反

  射出所有人影的「巨无霸」红酒,再看看一脸「无辜」兼「满足」的女儿,真是

  又好气又好笑。

  她认命地摇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纵容:「啧,你这小妮子!」她

  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陈雨那得意洋洋的脸蛋,半真半假地训斥道,「那点儿小

  机灵劲儿,全给你用在钻这种小空子上了!『一杯就一杯』——可你这『一杯』,

  快顶别人两杯了!」

  说归说,抱怨归抱怨,一丝略显复杂的情绪却在林夏心底悄然滑过。算了,

  由着她吧……她端起自己的酒杯,不着痕迹地抿了一口,暗忖:小家伙第一次这

  么正式喝酒,估计也是图个新鲜好奇。

  看她这么「豪迈」,搞不好三两下就醉了……醉了也好。要是小醉猫昏昏沉

  沉地早早睡下……那后面,倒也好方便自己和默默……

  陈雨对自己的杰作满意极了。她捧着那个沉甸甸、几乎满溢的酒杯,像是捧

  着一颗巨大的红宝石战利品。她冲着妈妈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声

  音清脆得像铃铛:「嘻嘻!妈你放一百个心!我说话算话,就这一杯!说了是一

  杯,就是一杯!」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晃出来一滴,轻轻地把杯子放回自己

  的位置前。

  是的,她就只倒了一杯,但这一杯的分量……嘿嘿!

  她心里偷偷藏着个小秘密:其实上次跟闺蜜孙思燕她们「真心话大冒险」时,

  早就偷偷开过一瓶她爸以前放着的平价红酒。那又酸又涩的古怪滋味呛得她直吐

  舌头,一口都没咽下去。

  可今晚不一样。这两瓶象征着「秘密计划」的昂贵液体……即使它可能还是

  会又酸又涩,但这一杯沉甸甸的、带着酒精温度的勇气和期待,她是打定主意要

  把它喝下去的。

  餐厅里流淌着温馨的暖意。水晶吊灯将澄澈的光线均匀洒落在精致的餐盘上,

  镀银的餐具映照出朦胧倒影。菜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松鼠桂鱼酥脆的金边

  被消灭殆尽,白灼虾壳堆成了小山坡,番茄牛腩的汤汁被用来蘸了好几块面包。

  气氛融洽得如同一幅完美的家庭画片。陈雨脸颊上那层醉人的薄红,反而为

  她增添了几分少女的娇艳,杏眼依然清亮有神,谈笑间甚至逻辑清晰。那满满当

  当的「巨无霸」红酒浅了三分之一,离她预想中的「醉倒」相去甚远。

  倒是主位上的林夏,状态有些出人意料。那杯平时对她而言只是润喉的红酒,

  此刻却像在她体内悄悄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一路从胃里蔓延开,让她的脸颊

  染上比女儿更浓郁的绯色,连带着眼尾也浸染了一抹水润的红痕。她的笑声比平

  时略微高亢,坐姿也从一贯的优雅端庄变得有些慵懒,纤细的指尖时不时无意识

  地点着酒杯杯柱。

  她又一次被陈默的厨艺征服,毫不吝啬地夸赞着:「默默这手艺,以后…嗝

  …」一个微不可闻的酒嗝打断了她的话尾,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

  摆摆手,端起面前又不知何时被陈默添了小半杯的酒。

  这次她没有细品,而是突然仰头,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将剩余的酒液一

  口灌入喉中。辛辣与甘醇碰撞后滑落的轨迹,仿佛也带走了某种强撑的意志。

  琥珀色的酒杯被「咚」地一声轻轻放回桌面。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只见林夏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去,散落的几缕卷发遮住了她的侧脸。先是

  肩膀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接着,那抽动变得清晰而无法遏制。几颗滚烫的、

  珍珠般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坠落,重重地砸在她面前洁白的骨瓷餐盘边缘,洇开

  几小圈深色的痕迹。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如同受伤的小兽般从她齿缝里艰难

  地逸了出来。

  刚才还充斥笑声的餐厅瞬间死寂。

  陈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瞳孔因错愕而放大,手里捏着一小块面包,甚至忘

  了放进嘴里。陈默脸上的温煦也瞬间冻结,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茫然——发生什

  么事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是酒太烈?还是哪里不舒服?还是……

  兄妹俩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在空中惊恐地交汇,大眼瞪小眼,传递着同样

  无措的信号:「妈妈……哭了?!」

  这突变的情绪像冷水浇头,让两人瞬间从温馨的氛围中惊醒。

  几乎是身体快于意识的本能驱动,陈默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椅子腿在地板上

  划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母亲身边,半蹲下来,急切而小心翼翼

  地伸出手臂,试图去感知那低垂头颅下汹涌的情绪。他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担

  忧和安抚力量。

  「妈……」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宽厚的臂膀已经温柔而

  坚定地将林夏颤抖的肩头拥入自己怀中。那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和淡淡油烟的

  气息,立刻环绕住了情绪崩溃的母亲,「别哭……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

  的指腹带着温热的温度,笨拙而轻柔地拭过母亲脸颊湿漉漉的泪痕。

  林夏没有抬头,只是更深地将额头抵进儿子温暖的胸膛,那压抑的哭声非但

  没有停止,反而在他臂弯筑成的避风港里,化作更加清晰的呜咽,浸透了他胸前

  的衣料。

  林夏在陈默温暖的怀抱里低泣着,那压抑的呜咽声如同一根细细的丝线,缠

  绕在两个孩子的心头,拉得生疼。时间在寂静的餐厅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粘稠,只

  有她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壁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交织。

  许久,那低垂的头颅终于动了动。林夏像是耗尽了力气,微微仰起脸,离开

  儿子的胸膛。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如同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她没

  有立刻看谁,而是伸出指尖带着不易察觉微颤的手,用手背胡乱地、几乎是有些

  粗暴地揩过脸颊,抹去纵横的泪痕,留下几道浅浅的湿光。

  「没事…」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是哭过后的沙哑和极力掩饰后的沉闷,眼神

  有些空茫地投向餐桌上狼藉的杯盘,「只是…只是突然…」她顿了顿,那空茫的

  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突然想起来了你们的…外婆…」

  空气凝滞了一瞬。那个在她的话语里很少出现的称呼,此刻带着异常的重量

  坠下。

  餐厅的光线似乎暗了些。

  「我之前,大概零零碎碎提过一点……」林夏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

  么沉睡的幽灵,「你们的外婆…她…和我一样。」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一样,被身体里…那股永远不知餍足、灼烧得人发疯的火…折磨着。」她

  的眼神失去了焦距,似乎在凝视着遥远的虚空,那里有她母亲年轻而痛苦的面容,

  「那就是『性瘾』,是诅咒…她…被困住了,无处可逃,最后被那火…烧成了灰

  烬。」

  她的话音带着一种死寂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的灰烬里艰难扒

  拉出来的,「她…不堪重负,选择了离开,用一种决绝的方式……」最终,那个

  残酷的字眼被她含糊地带过,但空气中弥漫的窒息感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长长地、像要把肺腑里所有郁结都吐出来似的,吁了一口气。泪水再次不

  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决堤,而是饱含无尽悲悯与劫后余生的

  咸涩液体。她微微侧头,目光终于有了落点,缓缓地、饱含深情地扫过眼前两张

  年轻而写满关切的脸庞——她的儿子,她的女儿。

  「……她不如我幸运……」林夏的声音轻如耳语,却带着磐石般的沉重,

  「妈妈…有你们…」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的眼神异常复杂地闪动了一下——那

  是一种极致的庆幸、无边无际的依赖,以及某种潜藏至深的、难以言喻的慰藉与

  依靠。陈默搂着她肩膀的手臂,陈雨不知何时伸过来、紧紧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

  手,都成了此刻她真实可触的、对抗虚无与诅咒的锚点。

  饭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红酒在杯壁上留下的蜿蜒酒痕无声诉说。

  陈默的心脏被母亲话语里的重量紧紧攥住。那些尘封的过去,如同紧闭的密

  室——里面藏着『性瘾的外婆』、『失踪的父亲』这些巨大的谜团,是他从懂事

  起就隐隐约约感知到、却又深知那是母亲心上未愈的伤疤而不忍触碰的东西。

  此刻,看着母亲被回忆撕扯又被亲情抚慰的样子,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打

  开那扇门的时候了。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为了分担那份沉痛,为了让她倾

  诉出来,把那些沉重的黑匣子稍微撬开一丝缝隙,释放点重量。

  「妈妈…」陈默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种成年人才有的抚慰力量,他更

  紧地揽了揽母亲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覆盖住母亲膝上那只紧攥的手,「给我们

  讲讲…讲讲以前的事儿吧。那些您一个人背着、藏着太久的往事……我们想知道。」

  他抬起头,目光与桌对面的陈雨相接,陈雨早已泪盈于睫,用力地点着头,

  红红的眼睛里有心疼,更有一种对母亲过往一探究竟的理解和渴望。这不是猎奇,

  这是血脉相连的共情。

  林夏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停留良久。他们的眼神清澈、坚定,充满了无声

  的鼓励和接纳的力量。她胸口那股沉甸甸的痛楚,在儿女这无言的支持下,似乎

  真的松动了一些,找到了一个可以流淌的、安全的出口。

  「那…」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倾诉

  的开始,「妈妈就跟你们…说说吧…」她的声音飘渺起来,如同开启了一扇尘封

  已久、锈迹斑斑的记忆之门,那些被时光蒙尘的过去,带着旧照片般的微黄光泽

  和无法避免的尘埃气味,开始在温暖却有些滞重的空气中徐徐弥漫。整个餐厅,

  仿佛被拉入了另一个时空的漩涡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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