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学校了。
每周一上午都是大家的受难日,上周的卷子尚未写完,这周的又纷至沓来。
高考前一个月的教室,空气里仿佛凝着一层厚重的、近乎固态的紧绷感。
粉笔灰在阳光下悬浮的轨迹变得格外清晰,像被放慢的倒计时。
课桌上参考书摞成的堡垒后,是一张张被荧光笔划满重点的脸。
油亮的额头,发红的眼眶,苍白的嘴唇,指甲啃得参差不齐的手指。
偶尔有人猛地翻动卷子,哗啦一声就能惊起一片条件反射的抬头,眼神里带着困兽般的警惕,非要看看他写到什么地方了、进度怎样。
黑板倒计时数字被不同颜色的粉笔反复描粗,像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午休时不再有人趴着睡觉,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笔尖啄纸声,偶尔夹杂着橡皮擦疯狂摩擦的沙沙响。
有人对着错题本突然开始无声流泪,泪珠砸在鲜红的叉号上,立刻被纸巾吸走,仿佛连悲伤都是奢侈的。
窗外的蝉鸣听起来像某种嘲笑的倒计时,而教室里唯一流动的是前排学霸永远写不完的模拟卷,和后排学生课桌里偷偷传阅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有人天真的以为只要把往年题目刷完就能拿到好分数,就连一直摆烂的几个垫底的同学都不得不被迫看起了资料。
我是复习的最狠的那一批,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面,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苏早申请把她的桌椅移到原来周雅霜的位置,与我遥遥相对,我们都在最后一排,我是最左边,她是靠着后门的位置。
习惯性地扭头偷看,才发现那里的人已经换成了苏早,她咬着笔紧紧皱着眉头在思考题目,我无声地笑笑,然后继续我的复习计划。
在我和她发生关系之后两人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在周雅霜走之后她那总是阴云密布的小脸总是挂着笑容,学习动力也有了,但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少了,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前面的人敲了敲我桌子,是一个叫周野的哥们,也就是那个在宿舍外面告诉我周雅霜死亡消息的人,我在班里也就唯一和他关系不错。
他似乎有面瘫的毛病,总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样貌方面没的说,有次家长会我看见他母亲,简直惊为天人,他遗传了母亲的优秀基因,桌子上总是堆满外班女生送的礼物和情书,但他和我自述说是厌女,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副这么好的皮囊却毫无用武之地,真是令人惋惜。
“你的书,我忘记还你了。”一字一句的,周野的语调像机器人,我感谢地冲他笑笑,拿过来一看,一本已经翻烂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
我怎么会有这种书?
我有点疑惑,仔细想了想才回忆起这好像是借周雅霜的,本来是鼓起勇气想找点话题,问“你在看什么?”这种话,没想到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把这本书递过来,问我看不看,然后就不理我了,后来一直找不到,没想到被周野拿走了。
“别太难过。”周野似乎想安慰我,可他生硬的语气倒像是催债的,我知道他是因为周雅霜的事,点头示意我没事,心里讶异没想到他也会关心人,然后把书放到一边。
一天中最放松的是下晚自习,我先是回忆了今天做的事情,看看没几个人的教室,然后用力闭眼,长叹一口气,突然听见有人说话。
“一天都不和我讲话?”
语气不忿,好像生气了,我看见苏早靠在我桌子边上,穿着普通校服却很显身材,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又是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目光。
操,我在慌什么?
明明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可身体比脑子记得清楚。
指尖滑过她后背时微微发凉的触感,还有她笑的时候睫毛投下的那一道阴影……现在她就站在不到十厘米的位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吧。
可为什么我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身上飘来一丝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和那天一样的味道。
那是她真实的样子吗?还是说是每个女人的?床上床下完全是两个人,她就那么把我的第一次夺走了,后来她告诉我她也是。
稀里糊涂的,到底是水性杨花还是情深意切呢?
苏早见我不回答,没好气的找了张凳子坐在我身边,“唉,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故意装傻呢?我给你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回学校又躲着我,怎么,我是什么瘟神吗?”
“啊?”我摸摸后脑勺,“什么消息……我没有手机啊……”
苏早愣了一下,似乎是被我气笑了,“哦,我给你的盒子呢?”
“那里面有手机?”我醒悟过来,顿时悔不当初,昨天医院醒来之后我身上空空如也,想来是在车祸里被弄丢了。
苏早眯起眼睛,我知道这是她要发火的前奏,但出乎意料的,她只是抿了抿嘴唇,无奈叹气,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个粉色的手机啪的一下放到我面前,力度之大把我桌面上的书都震飞了,一阵哗啦啦的声音。
“喏,我的先给你!”
苏早把手放在下巴上看我,眨眨眼睛,我没有心思去管地下的书了,瞪大双眼,“这是你的……手机,我怎么能要?而且你已经给我一个了……”
“叫你收着你就收着!”苏早恨恨地说,“我对你好点怎么了?周雅霜和你说过一句好话吗?给你过礼物吗?我天天找你说话送手机给你,为什么你就不能多喜欢我一点?”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提起那个敏感的名字,但她说的也没错,人总是忽视身边的想去追求天边的,客观上讲苏早确实比周雅霜更好。
“对不起。”我低声说。
苏早露出无奈的表情,“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然后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脸瞬间红了,扭头看看看还在埋头苦读的几个同学,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那天不是你一直在欺负我?没想到啊胡写白,你看着这么老实,做起爱来还是挺狠的嘛。”
我心猛的一跳,看她水灵灵的眼眸,也脸红了,怯懦地嘟囔着,“我……我……”
苏早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开心的不行,仰头笑了一会,弹了下我的脑门,嗔道,“放心啦,我会对你负责的,手机你就收着,方便联系,里面还有点就当我包养你啦。”
“包养?”我目光落在粉色的手机上,“咋这么奇怪呢?”
“嗳,你急着回宿舍吗?陪我去操场上散步吧。”苏早兴致勃勃,我看着她开心的笑容,把那个黑衣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不由自主就沉醉了,苏早说话好像有种魔力,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高情商,她总是能精确捕捉到你的微妙心理从而拉近关系,就是嘴巴毒了点。
“行啊……这算是约会吗?”我半开玩笑地说,苏早笑嘻嘻的,“你猜?”
于是我俯身下去拿掉落的书,她和我打招呼说去楼下等我,然后跳着舞踢踢踏踏出去了。
我准备回应的话卡在嘴边,目光落在地上众多书籍里的那本翻开的《情人》第23页,接着微弱的光,咖啡两个字被圈了起来。
极细的笔迹,可能用的铅笔,要不是刚好对着教室里的灯光我根本注意不到。
为什么要圈这两个字?我突然有些不舒服。
算了,人死都死了,而且她的真面目我也看到了,死得真好,妈的,浪费老子感情。
什么样的人看什么样的书,我虽然还没得及看,但粗略看了几句话一头雾水,写的晦涩难懂,故作高深而已,她应该也是那样。
夏夜的操场被月光洗得发白,塑胶跑道上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
苏早双手背在身后,一双长腿走得飞快,白色帆布鞋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像两只不安分的兔子。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负罪感。
就在几天前,这个女孩和我在她家的大床上做爱。
事后,她瘫软在我身上,而我精疲力竭,手指颤抖着想推开她,却又怕她冷,最终把她搂得更紧。
那一刻,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情感——对性的初体验的惊喜,对她的更多关注,以及对未来的隐隐恐慌。
我的未来,真的要和她绑在一起吗?可我感觉,她了解我,比我了解她的要多得多。
“喂!”苏早突然转过身,歪着头看我,“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我顿了顿,答道:“情侣。”
“我靠!你原来不傻啊?”她故作夸张地瞪大眼睛,快步凑到我面前,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吧?把我‘强奸’了就想翻脸不认人?你当我和周雅霜一样贱吗?”她故意咬重“强奸”两个字,眼里却带着狡黠的笑意,“既然知道要负责,那就拿出点诚意来,通过我的考验,才能正式成为我男朋友。”
我并不排斥她的触碰,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发生过关系。但她的直白还是让我有些头大:“什么强奸?那不算强奸吧……”
“那是色诱啦!”她突然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在夜色里格外清脆,“只要你别把我和周雅霜混为一谈就行。”
“色诱吗?”我心里微微一颤。
她总是不经意地提起周雅霜,意图再明显不过,她想让我彻底放下过去,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她身上。
或者说,她在暗示我:周雅霜已经死了,而她还活着,她会对我更好。
“早早!”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哎!你好啊!”苏早惊讶地转过头,朝一个娇小的女生挥了挥手。那女孩脸蛋很小,身材纤细,看起来乖巧可爱。
“哇,你最近好像特别开心……真好!”女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好奇,“这是……你男朋友?”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苏早就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脑袋亲昵地靠在我肩上:“对啊,我男朋友!”
在女孩惊叹的目光中,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等对方走远后,苏早拽着我快步离开,嘴里还嘟囔着:“看什么看?她很好看吗?”
“还行吧。”我含糊地应道。
她倒也没生气,或许是对自己的容貌和身材足够自信,只是抱着我的胳膊轻轻摇晃,哼起了一首我没听过的英文歌,在那首歌里,只有“if you want me,satisfy me” 这一句是我能听的清楚的。
走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高考以后,你要去哪里?”
“警校吧……A市警大。”我思索了一下。
其实这个选择背后,还藏着那个黑衣女人的影子,既然她和苏姨有往来,而苏姨是市局的法医,那进入公安系统,或许能有机会再遇见她?
尽管希望渺茫,再者至少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可这算不算精神出轨?和一个这么好的女孩谈恋爱,心里却还想着另一个人……但她们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开始担忧自己的未来。
“当警察?酷!”苏早眼睛一亮,兴奋地比划着,“最好我们约会的时候你带着枪,突然接到紧急任务,你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但很快,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可我的成绩……怕是考不上警校。”
“我不是你的家教吗?我会帮你的。”我安慰道。
“算了,听说警校太苦了。”她摇摇头,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大不了我去舞蹈学院,四年后我们就结婚。”
“结婚?!”我吓了一跳。
苏早眯起眼睛:“怎么,你只是玩玩而已?没想过我们的将来?”
“不是!”我连忙否认,“只是……太突然了。我们才刚成年,就考虑这么远的事……我有点不习惯。”
她长叹一口气:“是啊,太突然了。可是……”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我既然选择把自己交给你,就没想过和别人结婚。如果非要那样……还不如让我去死。”她顿了顿,抬头看我,“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就是看到一个人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幻想和他的未来……告诉你个秘密,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胡写白。”她轻轻念出这三个字,眼睛亮晶晶的,“所以,你想不想和我结婚?”
结婚到底是什么感觉?
十八岁的爱情,带着“世界只有彼此”的浓烈。
婚姻对她来说,或许是永恒热恋的仪式,可我知道,现实里婚姻不仅仅是“同居+约会”的简单叠加。
它意味着组建家庭、繁衍后代、彼此扶持、坦诚相待。
我们想象中的婚姻,或许只是两张课桌拼成的城堡,看似辉煌,实则脆弱。
它到底是握住了永恒,还是仅仅攥住了一把滚烫的沙?
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苏早一愣,随即哭笑不得:“我靠!这是重点吗?这……只是比喻啦!”
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却带着期盼,静静地等我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四年后,如果我们还在一起,就回到这里,去民政局登记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