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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蛾身螭纹双劙璧

鬼吹灯 天下霸唱 18487 2025-06-01 18:45

  山谷尽头的森林中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雷声,“轰隆隆轰隆隆”,正是响晴白日的中午,长空如洗未见乌云,怎么突然打起雷了?众人心中都是一沉,好不容易从古墓中爬了出来,却又是什么作怪?

  再仔细用耳朵分辨还不太像打雷,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什么巨大的野兽远远地朝山谷中奔来。它脚步沉重,再加上奔跑中躯体不停撞击树木,乍一听显得像是绵延不断的雷声,这其中还夹杂着几声犬吠。

  我听见狗叫,这才发现山谷中的狗少了三条,只有五条大猎狗趴在地上,另外三只巨獒不见踪影。三人刚才心力交瘁,没顾得上去细看那些猎犬,可能我们久去不归,猎狗们自发地轮流去猎食了,巨獒驱赶的什么野兽跑起来这么大动静?

  英子仔细听了一会儿,笑着说没事,巨獒是在赶野猪,咱们都去山坡上瞧热闹吧,等一下就能整野猪肉吃了。

  我们爬上半山坡,就已经看见森林中的大树被一棵棵地撞断,山谷中的猎狗们也趴不住了,它们一声不发地成扇形散开,要在山谷中堵住野猪的去路。

  只见谷口一棵红松咔嚓折断,从树后撞出一只大野猪,要不是这只野猪没有长长的鼻子,我差点把它看成是头半大的大象。它足有上千斤的分量,鬃毛又黑又长,嘴两边的獠牙向上弯弯着,跟两把匕首一样,这对獠牙既是骄傲的雄性象征,也标志着它就是森林中的野猪王。它膘肥体圆,四肢又短又粗,撒开四蹄,旋风般地一头扎进山谷。

  在大野猪的身后,三只巨獒不紧不慢地追逐着,既不猛扑猛咬也不离得太远,一前三后都跑进了野人沟。

  野猪身上的皮比起犀牛皮来也不遑多让。它在森林中闲着没事,就把肥大的身子在松树上蹭,一是解痒痒,二来还把松脂都沾在身上,不怕蚊虫叮咬。夏天深山老林中的蚊子大得像小鸟,山里有句话是:三个蚊子一盘菜,这话一点都不夸张,就连老黄牛都架不住山中大蚊子的叮咬,唯独野猪不怕蚊子,它的皮就是一层铁甲,谁也咬不动它。两只獠牙和自身的巨大体重就是野猪在森林中横行的法宝,绝对是攻守兼备,山里的老虎、人熊、金钱豹都对它无从下口。

  然而猎人们驯养的巨獒专门有对付野猪的绝招。獒犬的体形跟小牛犊子一样,不过比起这只大野猪来还是显得块头小,这三只巨獒是想把野猪撵到山谷的深处再解决它。因为在森林中全是大树巨獒施展不开,而且野猪冲起来简直就是坦克。

  野人沟山谷中落叶层极深,大野猪还没跑到一半,就因为自重太大,四肢全陷进了落叶中。三只大獒犬围在它周围,东咬一口西咬一口,消耗野猪的体力和锐气,另外五条大猎狗也包在外围。这种情况下它们不敢插手和獒犬争功,只有在一旁充当小喽啰呐喊助威的份。

  大野猪又气又急,蠢笨地在落叶层中挣扎,使出全力向上一跃,竟然从中拔出四肢,向上蹿了起来。

  巨獒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在野猪跃到最高点的同时,三只巨獒中最大的那只也猛然跳起,跟出了膛的炮弹一般撞向大野猪。这一撞用的力度和角度恰到好处,把野猪撞翻了过去,肚皮朝上落在了又深又软的枯枝烂叶上。

  在旁伺机等候的另外两只大獒不给野猪翻身起来的机会,扑上去对大野猪肚皮狠狠撕咬。肚子和屁眼是野猪唯一的罩门,这里一暴露给敌人它就完了,更何况是狮子一样凶狠迅捷的獒犬,还不到三四秒钟,野猪的肠子、肚子、心、肝、肺就都被掏了出来。

  我们三人见野猪完蛋了,就从山坡上慢慢走下来。胖子和我见这三只巨獒竟然如此默契,还懂得利用地形运用战术,忍不住想去拍拍獒犬们的脑袋以示嘉奖,嬉皮笑脸地招呼它们过来。

  没想到獒犬和猎狗们绕过我们两人,都围到英子身边。英子拿出肉干喂给它们,大狗们见主人高兴也都摇着尾巴讨好。

  被冷落在一旁的我和胖子对望了一眼,我摇头叹道:“他娘的,咱俩的热脸贴上了狗的凉屁股。”

  胖子气哼哼地说:“老胡你记得鲁迅先生怎么说的吗?他说:呔!住口!你这势力的狗。狗这东西就这德行,狗眼看人低,狗脸不认人。他妈的,咱俩不跟它们一般见识。”

  胖子回帐篷那边取了刀子镐头和猎枪回到谷中,他帮英子切割野猪。我背着猎枪带了两条大狗去山坡下找块地方,把那对童男童女埋了,免得他俩又找我们的麻烦。

  英子说:“胡哥你饿不饿?先整两口吃的再走呗。”

  我说:“不用了,好饭不怕晚,我就往后饿饿吧,别等到了晚上再埋死人,那可有点瘆人了。”

  我让两条大狗拖着用黄呢子军大衣包裹的童尸,在面向大草原的山口处挖了个深坑。我的工兵铲丢在了古墓中,用镐头挖很费力,太阳偏西才挖了一米多深,已经把我累得满头大汗,肚子里不停地打鼓。

  我看了看这个一米多深的坑,心想这就差不多了,小孩嘛,埋那么深也没用,他们身体里灌的全是水银,也不用担心虫吃鼠咬。

  于是我把那两个小孩从军大衣包裹中取出来,又用两件军大衣重新工工整整地包了一遍,并排放在坑里,双手合十拜了两拜:“两位古代小朋友,很遗憾你们没有生活在文明民主到处充满阳光的新社会,社会的关爱你们都没享受到,不过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你们也不必太过执着。命有终会有,命无须忘怀,万般难计较,都在命中来。人死之后当入土为安,入土不安的那是僵尸,咱这条件有限,没有棺材来安放你们,也没有香火祭拜你们,我回去之后一定给你们多烧点纸钱,希望你们早去西方极乐净土,不要再来纠缠我们。我们的工作也很忙,能为你们做的只有这些了,贪得无厌、欲求不满的可不是好孩子。”

  我说罢和两条大狗一起把土推进坑中,几捧泥土就埋葬了两个苦命的童男童女。我回首眺望远方,只见残阳似血,心中感慨万千。

  时候已经不早了,英子在远处招呼我回去,我当下带着猎狗回到了我们宿营的山坡。胖子搬来一块大石把猪脸大蝙蝠飞出来偷袭马匹的通风孔堵个严严实实。火上翻烤着的野猪肉,还有猪下水和蘑菇木耳煮的一锅汤,松香混合着肉香直扑人脸,我迫不及待地冲过去,用刀割下一块肉塞进嘴里。

  吃完饭后,我们喝着英子煮的茶砖,商量了一下怎么回去?失去了驮行李的马匹想回岗岗营子还真不那么容易,锅碗帐篷都没法搬动,我们一路上猎杀的动物皮子没法携带,那损失实在太大了。最后英子想了个办法,让两条狗回去送信,叫屯子里的人组织马队来挖关东军的要塞。这里那么多好东西不搬出来不都瞎了么?而且狗是最好的向导,它们可以给屯子里的人带路,咱们就先在这附近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来,等大伙来了,一起搬够了好东西再回去。

  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了,胖子对这些事不太上心,他又把那两块玉璧取出来观看。我骂道:“你他娘的真没出息,受穷等不了天亮,这两块玉璧你别揣着了,一天看一百多遍你也不怕给它们看没了,以后放我这保存。”

  胖子把玉璧举在我的眼前,满脸都是惊疑的神色:“老胡,这是咱从古墓里整出来的那两块吗?你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自从在墓中得了这双玉璧,我就从没来得及细看,胖子大惊小怪地递给我:“这颜色怎么又变了?”我伸手将那两块玉璧接过来细看。

  两块玉璧都雕刻成类似飞蛾的形状,须眉俱全,活灵活现,璧身上有一些古怪动物的纹饰。这种动物应该不是真实中存在的,胖胖的,身体有几分像很瘦的狮子,又像是没鳞的蛟龙,还有几只爪子和一条卷曲的大尾巴。总之这种纹很怪异,也许不是动物,是云或波浪之类的饰纹。

  璧身花纹的工艺不如造型上的雕工精致,只是寥寥几划勾勒而成,不过虽然粗糙,倒也有种简朴而传神的感觉,有时候简单也是一种美。

  还真他娘的怪了,记得刚从古墓的棺中取出来之时这双玉璧颜色深绿,然而在关东军要塞里面看的时候它色泽呈淡黄。

  此时玉璧的颜色却是深黄深黄,一天之内颜色变了好几次,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都不清楚,难道说这世上有种变色玉?我们对古玩一窍不通,看来只有回北京找倒腾古玩的大金牙给长长眼了。

  说起来这次倒斗的行动真是不太顺利,一路辛苦不说,首先野人沟中上上之穴的古墓是座将军墓,没想到里边陪葬品少得可怜,唯一可能值点钱的也就是这双玉璧了,为了拿出来差点把三个人的小命都搭进去。真是挟山超海不足以喻其难,临渊履冰也难以形其险,要是鉴定的结果不值多少钱,那我真得找个地方一头撞死了。

  这件事给我一个教训,贵族的古墓不一定都有大批贵重的殉葬品,必须得多了解古墓的历史背景以及文化背景,而且还要尽可能地多掌握古玩鉴赏的知识,如此才能做到有的放矢、贼不走空。

  胖子倒是显得信心很足,跟我打赌说这对玉璧最起码也能值个两三万,搞不好还是个国宝,那咱就不卖给港商台胞了,咱直接献给故宫博物院。政府一高兴奖励咱俩十万八万还不跟玩似的,在北京再给分套房子,还让咱戴上大红花去全国各地做报告演讲,到时候咱什么煽情就讲什么,一讲完了那些在台下听得热泪盈眶的女大学生就跑上来献花、献情书。

  我说你别做梦了,还让你参加英模事迹报告会?不给咱俩发土窑里蹲着去就不错了。不过如果真如胖子所言,玉璧能换个三五万块钱那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们东奔西走地卖磁带,一年下来顶多就混个三四千块,赶上生意不好的年月除去吃喝住宿的费用基本上都赚不到钱。

  我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吃饱喝足之后跟胖子英子闲扯了几句倒头就睡,反正有猎狗们放哨也不用担心野兽袭击。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在梦中我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阵地上空全是我战友们的脸,每一张脸都很年轻,他们只有脸没有身体,这些脸都在不停地流血,慢慢地向天空飞去,我在地上哭着喊着想抓住他们,但是手脚不听使唤,一下也动不了……

  晚上什么情况也没发生,那些地下的大蝙蝠不知都窜去了哪里?周围全无它们的踪迹,可能受了枪声的惊吓去寻找新的洞穴安家了。

  我一直睡到中午才醒,英子已经派了三条猎狗回去送信,每一条狗的脖子上都拴了个小皮囊,里面是胖子写的字条,上面写明可让屯子里的人多带人马工具,最好能弄点炸药来,来野人沟挖关东军的洋落儿。

  中午三人吃了些野猪肉,带着猎狗把帐篷辎重都搬到山谷入口附近,找个背风的大山石在下面架了帐篷。这里位于森林和草原的交界处,等屯子里的人来了会很容易找到我们。

  随后英子带狗去林子里摘野菜,我掘些土石埋了个灶头把锅摆上烧起了开水,我们带的有些面粉,由胖子动手包了一顿榛蘑野猪肉馅儿的饺子,用来庆祝我们初战告捷。这次虽然是有惊无险,但是不管怎么说,至少三个人没出什么意外,还多少有些收获。尤其是关东军要塞里物资众多,对屯子里乡亲们的生活有很大帮助,为这也值得喝两杯。

  就这么每天纵狗打猎,连续过了十余日,我觉得我都快变成山里的猎人了,屯子里的人们终于来了。总共四十多人由支书和会计两人带队,因为男人们都去牛心山打工了,这次来的几乎全是妇女姑娘和半大的孩子。屯子里的马匹不多,总共不超过十匹,他们听说有大批洋落儿,怕马不够,又把骡子毛驴都拉了来,再加上各家人自带的猎狗,闹闹哄哄地进了黑风口。

  大伙马上就想动手,我说大家这一路跋山涉水多有辛苦,不如咱先休息一天,等明天养足了力气再干。另外咱们不能瞎整,我当过工程兵,毛遂自荐给大伙分配一下任务,咱们要利用运筹学制定计划,按部就班地行动,别跟乌合之众似的瞎整。

  人群乱糟糟的,又兴奋又觉得好玩,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把我说话的声音都淹没了,谁也没听清楚,最后还得是支书出面大喊一通:“都别吵吵了,都别吵吵了,全都听俺大侄儿的,他说的话就是俺说的话,也就是组织上的话。咱们这次能捡小鬼子的洋落儿,多亏了俺这俩大侄儿和英子这丫头啊,他们咋说咱们就咋整。”

  我又把话说了一遍,让大伙都去架帐篷支锅,吃饭休息,然后跟书记、会计一商量,没有炸药想挖开地下要塞也不算太难,可以从将军墓那边动手。那儿离要塞的通道距离很近,有五个人用不了半天就可以把塌陷的墓室挖通。但是要塞里可能有野兽,这方面大伙要做好准备,生活在地下的动物都怕火,要多点火把。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进去之后谁也不能私自行动,里面的军火都不能拿,只拿生活上需要的物资,例如军大衣、日本大头鞋、毯子、发电机、电缆电线这一类的有多少咱搬多少,搬完了再把要塞埋上,不能走露消息,要不然咱这些东西都得交公。

  支书拍着胸脯保证:“大侄儿,这你尽管放心,只要这些人都拿了东西,那嘴那都老严实了,因为大伙以前都吃过亏。地震那年不少人都进牛心山捡宝贝去了,那不都让文物局的一来就都给整走了吗?这回可都学精了,拿枪顶着脑门子也没人说了。再说咱那屯子太僻静,一年到头也来不了一个外人,这回咱就整个闷声发大财。”

  当晚埋锅造饭安营歇息,转天早上起来我把四十多个大嫂子、大姑娘、半大小子们分成四组:第一组都是年纪最小的几个人,他们由英子带领去山里打猎;另一组则相反,全是岁数最大的,她们由会计带领留在营地给大伙烧饭;我和胖子各带一组年轻力壮的轮流去挖烧塌的将军墓,由支书指挥全局。

  屯子里的人们带来了大量的工具,锹、镐、铲子,甚至有人还带来了几把完全用不上的锄头。我又把我这一组的十个人分成两拨,一拨挖掘塌方的封土琉璃瓦,另一拨负责搬运挖出来的土石,工程进展得有条不紊。

  这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乌云,霹雳闪电骤然而至,下起大冰雹来。众人乱了套,为了躲避冰雹都向谷口的帐篷跑去。

  回到营地会计一点人数,除了进山打猎的那一队之外,还少了三个……

  野外的天气说变就变,这场冰雹来得太快,冰雹砸死过人和动物的事不是没有过,所以大伙一看下起雹子来,都用一切可以利用到的东西遮住头顶往回跑,慌乱之中难免有人跑错了方向。

  不过我最担心的就是传说中的“大烟泡”。自从我们来了野人沟之后处处小心谨慎,却并未发现谷中有大烟泡,这几天也慢慢的有些大意了,要是万一不小心让大烟泡给捂到里面,那就连神仙也出不来了。

  我对支书说:“支书,咱们清点一下,看看究竟是少了哪三个人?是哪一组的?这样咱就能推测出她们的活动位置,然后我带几个人去找找看。”

  支书道:“哎呀,还是我大侄儿这小脑瓜好使,我急得都眼前直发黑,一出啥事我脑子就不好使,赶紧让会计侄儿查查,缺了哪仨人?”

  众人从躲避冰雹的慌乱中平静了下来,这时冰雹也停了。这场雹子下得虽急,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刮起一阵阵大风来,把天上的乌云吹散了。山风呼呼的号叫,吹得野人沟中的落叶漫天飞舞,天气突然之间就变凉了。

  会计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清点,最后过来对我和支书汇报:“叔啊,三个人是百灵、桂兰这俩丫头片子,还有老王家的二儿媳妇。这可咋整,咱赶紧带狗找去吧。”

  这三个人是胖子那一组的,由于还没轮到她们干活,就在沟里东边两个、西边三个地扎堆儿唠嗑,变天的时候大伙都顾着往回跑,谁也没注意她们。

  支书说:“这三块料,说了不带她们来,非要来,来了这不就添乱吗?胡大侄儿,你看咋整?要不咱们一起去找找?”

  我说:“刚才这一通雹子加大雨点子来得太猛,她们可能是跑到哪避雨去了。去的人不能太多,多了也没用,别回头人没找着,又走丢了几个,那就更麻烦了。我带四五个腿脚利索惯走山路的人去找,我在这野人沟住了半个月,地形很熟,你们不用着急,就安心留在营地等着吧。天气凉了,让嫂子们给大伙熬些姜汤驱驱寒。”

  支书一拍大腿:“就是这么的了!”

  我和胖子又带了五个猎户出身平日里穿山越岭惯走的人,从野人沟中心的古墓处找起。大部分的猎狗都被英子他们带进山里打猎了,因为我们需要大量的粮食和肉食用来供应将近五十人吃饭,打猎的那一队狗少了不够用。

  还要留下几只狗看守营地,防止野兽来袭击。我们只带了三条狗,它们中只有一只是猎狗,其余两只是看家的大黄狗。

  南北走向的野人沟,北边是辽阔的外蒙大草原,我们的营地也设在这边,南面连接着绵延起伏的大山和原始森林。此时正刮着大风,呼呼呼地灌进野人沟,我们是顺着风,狗的鼻子在这时候也不太灵光了。

  我带领着搜索队边找边喊,一直走到野人沟南端的出口。这里的树木已经很密了,全是白桦树和落叶松,除了我们这些人的喊声走路声和猎狗们发出的吠声之外,只有呼呼的风声。我感觉这里有些不同寻常,太安静了,甚至显得有些阴森森,似乎这片林子没有任何动物和鸟类,就连森林中最常见的小松鼠都没有,让人心情很压抑。

  三只巨獒曾经从这里赶出来一只大野猪,因为这片林子很静,我们从来没到这边打过猎。我正有些犹豫,忽然猎狗叫了起来。

  我放开猎狗,它箭一样蹿了出去,其余众人紧紧跟在后边,在一棵大松树下找到了三个失踪的女人。百灵和桂兰两个姑娘正抱着老王家的二儿媳妇不知所措,见我们来了赶紧招呼我们帮忙救人。她们早就听见了我们的喊声,由于是逆风,她们的声音我们始终没听到。

  老王家的二儿媳妇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我用手指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没事,呼吸平稳,不是中毒,有可能是吓昏过去了,回营地歇会儿就能醒过来。你们怎么跑到这来了,是不是碰上野兽了?”

  百灵说了经过,在等着干活的时候她们三个人就在野人沟里闲聊,女人们的话题也无非就是哪个小伙儿长得贼带劲,哪家的姑娘长得黑之类的。正唠得起劲,原本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连给人抬头看看天色的时间都没有就下起了大冰雹。她们三个家里没有猎手,都是务农为业,从没进过深山,缺少经验,着急忙慌地躲避也不知怎么就蹽反了方向,奔南边下来了。

  桂兰又补充说老王家的二儿媳妇岁数比她们俩大几岁,她们都管她叫二嫂子,平时在屯子里关系处得就不错。当时她们俩跟着二嫂子蹽,开始的时候光顾着低着头捂着脑袋没看周围的情况,但是后来越蹽越觉得不对,等冰雹停了,仔细一看周围全是树,除了她们三个连个人影都没有。密集的大树如同伞盖遮天蔽日,山风吹得落叶像雪片一样飘,甭提多吓人了。她就问二嫂子是不是蹽错方向了,要不赶紧往回蹽吧。

  二嫂子也觉得奇怪,说刚才天色忽然一黑,看见老些人往这边蹽,几乎全是男人,长什么样也没看清楚。当时让冰雹砸得都晕了,没多想就随着这些人蹽,蹽到最后除了她这两个妹子,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了,这才感觉有点害怕。

  忽然,她们发现一棵老树底下蹲着一圈人,足有好几百号,全是男人,撅着屁股蹲在那,一排一排的,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这些人是整啥的?她们听说过山里的人参、何首乌、灵芝都是最值钱的名贵药材。特别是人参有很多名称,又叫神草、地精、天狗、棒槌,这东西都长在深山里,数百年的老天狗那就成精了,能变大胖小子,也能变大姑娘。要是进山的人遇到极品老山参,这时候绝不能声张说我看见人参了,只能跟同伴说我看见“二角子”“灯台子”“三花巴掌”,这是黑话,否则人参精一听见有人看见它就借地遁蹽了。必须悄悄地拿红线系个扣,等到晚上它睡着了再来挖,挖之前还要先祭拜山神、吃斋沐浴,用红布包住挖出来的人参才能拿回家去。

  这些人蹲在那一动不动的,是不是在挖人参?怎么有那么多人参?二嫂子好奇心起就想过去看看,百灵和桂兰胆小,拦着她不让去。她不听,自己走过去一拍蹲在地上那人的肩膀:“大哥,整啥呢?”

  结果也不知道她瞅见啥了,一声惨叫就晕倒在地,百灵她们俩赶紧过去搀扶。这时蹲在树下的那些男人都消失不见了,就好像平空蒸发在了森林的空气中。

  百灵对我说:“胡哥,然后你们就蹽来了,可吓死俺们了,大白天见了鬼了,那老些人……都跟那猫着,也不知道是整啥的……一眨眼就全没了。”

  我招呼胖子和我一起到百灵所说的地方看了一看,满地落叶,秋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就要到深秋了,白桦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响成一片,哪有什么几百号人蹲在地上?我们俩边走边找,要是真有什么情况必须尽快查明,不能让这些事威胁到大伙。

  没走几步,胖子脚下一绊摔了个大马趴,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以为是条树根绊的他,用手一摸不太像树根,拿到眼前一瞧,立刻扔了:“我的妈呀,人大腿!”

  我听他说的奇怪,走过去捡起来看了看,原来是半截人类手臂的臂骨,再到胖子摔倒的地方察看,土中还伸出小半截骨头,可能是胖子一腿蹚上把从土中伸出来的这条臂骨踢断了。

  我派了两个人先送百灵她们回去,带领剩下的几个人用猎枪的前叉子挖开泥土,没挖几下,土中就露出了大量人骨。胖子问我道:“我的天,这么多?难道是修建关东军地下要塞的那些劳工都让关东军杀了,埋在这林子里的万人坑中,刚才桂兰她们仨见的那些是鬼?”

  一阵透骨的山风吹过,寒意渐浓,挖土的几个人都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具具骨架埋叠压着在泥土中,我们只挖开了落叶层下的一小块地方,就已经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骨了?人骨上可以看见明显的虐杀痕迹,肋骨、颈骨、头骨上的刀痕清晰可见,还有不少与身体脱离的骷髅头散落其中,显然是被人用刀斩下来的。

  关于黑风口的传说很多,最有名的恐怕就是金末元初蒙古人大破金兵主力的那次著名战役。数十万金兵尸体堆成了山,蒙古人打扫战场时把他们的尸体草草地扔进了野人沟,据说整条山谷都给填平了。此地作为古战场至今将近千年,那些金兵金将的死尸早已腐朽化为了泥土空气。

  树林中的累累白骨应该不会是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金元黑风口大战也是历史上唯一一次在此地进行的大型战役,一直到后来关东军秘密驻防,就再没听说过有别的战斗发生。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列宁同志曾经说:“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胖子觉得树林中的大量人骨都是关东军杀害的中国劳工,这个假设完全符合列宁同志的要求。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胖子在树下走路的时候被一条臂骨绊倒,这才发现了土中埋葬的大批遗骸,不过怎么会有一具人骨的手臂从泥土中伸出来半截?

  这事实在是有点兀突,如果当年关东军掩埋尸体的时候就露出来一只手臂,那这里埋的死尸早就被野兽挖出来吃没了,难道是……它故意从土中伸出来绊了胖子一下,好让我们发现他们?想到这觉得有点发毛,我不敢再往深处去想,招呼众人把挖开的泥土重新填了回去,就匆匆忙忙地回营找支书商议对策。

  我们匆匆赶回山谷另一端的营地,见英子她们一队也从山中打完猎回来了,虽然遇到了冰雹,但是仍然猎到了数只狍子、野獐,足够人和猎犬们吃上三四顿了。

  有几个年纪大的妇女正忙碌着烧饭,其余的有些在休息,有些围在帐篷里看望老王家二儿媳妇。我进了帐篷,见她已经醒了过来,喝了几口热姜汤,正在给支书等人讲她在树林中的遭遇:“俺离近了一看吧……哎呀,你们猜是咋回事?……猜得出来吗?俺跟你们说吧,它是这么回事……哎呀那家伙……说了你们可能都不相信……老吓人了。”

  支书不耐烦地催促她:“你在这说评书、唱京戏,水泊梁山、小五义是咋的?你别扯那用不着的,猜啥猜呀?你就直接拣那有用的说。”

  老王家二儿媳妇是个十分泼辣的女人,白了支书一眼:“干啥呀?这不说着呐,别打岔行不?俺刚说到哪来着?噢……对了,你们猜咋回事?它是这么回事。俺看前边蹲着一圈人,那身上造的一个比一个埋汰,俺就纳闷啊,就想过去看看是咋回事啊?开始以为他们是挖山参的老客,结果离近一瞅不是,都在给一棵大树磕头?你说给大树磕啥头啊?那树还能是菩萨咋的?俺就拿手一拍其中一个人的后脊梁,想问问他这都是干啥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支书急了:“你说你这个人,哎呀,可急死我了,王家老二怎么娶你这么个娘们儿……哎呀,我都替他发愁,说话太费劲了,我让王家老二回去削你……”

  我怕这两人越说越戗,就对英子使个眼色。英子会意赶紧把话头岔开,拉住老王家二儿媳妇的手:“嫂子,你说啊,后来到底咋样了?你瞅见啥了?”

  老王家的二儿媳妇对英子说:“哎呀,他不是蹲着吗?一转过身来,妈呀,他没有脑袋……再后来我一害怕就晕过去了。再再后来,一醒过来就发现在这帐篷里,百灵正喂我喝汤。再再再后来,我就开始跟你们讲是咋回事咋回事,咋个来龙去脉……”

  女人们怕鬼,周围的人听她这么一说都开始嘀咕了起来。支书赶紧站起来说:“啥神啊鬼的,咱们现在都沉浸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沐浴在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阳光下,这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谁也不兴瞎说。”

  我把支书从帐篷里拉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在林中的所见所闻都跟他说了。

  支书听后,垂下泪来:“咱们屯子当年没少让小鬼子抓劳工,一个也没回来,我二叔就是被鬼子抓去的。后来听有些人说,他被关东军送到日本本土北海道挖煤去了,也有人说他是跟大批劳工一起被送到大兴安岭修工事去了,到底去哪了到现在也没个准信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奶奶两眼都哭瞎了就盼着他回来,盼到死都没盼到。埋在林子里的那些尸骨当中兴许就有咱屯子里的乡亲啊!就算没有,那也都是咱中国人,凭良心说咱可不能不管呐!再者说,万一这些人的怨气太重,阴魂不散的出来,还不把大伙都吓个好歹的,咱也没法捡洋落儿了。大侄儿啊,你说咱是不是把他们都挖出来重新安葬了?”

  我劝了他几句,这种情况凭咱们的能力做不了什么。平顶山也发现了一处侵华日军留下的万人坑,要把里面的尸骨一具具地找全了重新安葬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好多尸骨已经支离破碎身首异处,胡拼乱凑把这人的脑袋和那人的身子接到一起,这对死难者来说也是很不尊重的做法。另外咱们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捡关东军的洋落儿,总不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回吧。我的意思是咱整些个香火酒肉去林子里祭拜一番,日后咱们给他们立座纪念碑什么的。

  支书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应道:“对,就是这么的了,等回了屯子再整几个旗里的喇嘛念经超度超度伍的,让他们早日安息。”

  以前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直到最近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必定不存在的。一个猎人上山打猎,整整一天什么都没打到,这是不能断定山里没有野兽的。人生在世,所见所闻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得微不足道,还是应该对那些未知的世界多一分敬畏之心。就算是没有鬼魅作祟,林中的那些死者也都值得我们同情,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有必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经过老王家二儿媳妇这件事,屯子里的人们已经开始有些疑神疑鬼了,这地方真是邪门,什么都有,不能在黑风口长时间地耽搁下去,说不准还得出什么事。

  吃过午饭,我让胖子继续带着两组人去挖关东军的要塞,争取晚上之前挖出一条通道来。会计依然留在营地,带几个老娘们儿给大伙准备晚饭,看守骡马物资。我和英子、支书又挑选了几个胆子大的,带上几壶酒——这些酒都是屯子里的烧锅自己整出来的,又带了些肉脯之类的吃食去野人沟南端的树林中祭奠那些劳工的亡魂。

  这时风已经停了,林子里静悄悄的,我们把酒肉摆在地上,没有香就插了几根烟卷。支书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地许愿发誓:小鬼子早就给打跑了,回去一定要给你们请喇嘛超度亡魂,还要立纪念碑。

  我这才发现,其实屯子里这些人就属支书最迷信,他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在一旁抽烟等候,忽然发觉这林中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这里的树木并不茂盛,与原始森林的参天大树相比差了很多,另外最奇怪的是这里竟然有几棵干枯的老槐树。中蒙边境的森林多半都是松树和桦树,几乎就没有槐树,就连东北常见的刺槐也没有。

  槐树的属性最阴,从树名上就可以看出来,一个木加一个鬼,如果是死槐树更是阴上加阴。《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中的十六字其中之一是“镇”,陵墓周围绝不能有枯死的槐树、柳树之类树种,否则死者的亡魂就会受阴气纠缠,被钉在死槐树周围数里之内哪都去不了。古代有些人杀了仇家之后,就把仇人尸首埋在枯死的槐树之旁,让仇家死后也不得超生。

  我急忙清点了一下这周围的槐树,都是枯死的,总共七棵,按北斗扫尾之数排列,不知是天然生长的,还是日本人里面有懂阴阳术的能人?难怪老王家二儿媳妇看见那些人的阴魂都跑到树下蹲着,肯定是这些魂魄想借着天地变色之机逃出这片林子,但终究是没有逃掉。

  我对支书说明了原委,咱赶紧带人把这几棵枯死的槐树砍了吧。

  支书雷厉风行地指挥大伙动手,众人说干就干,虽然没有顺手的器械砍树,但那几棵槐树本已枯死,正是摧枯拉朽并不费力。

  众人只一顿饭的工夫就把七棵老槐伐倒,支书非常满意,又把带来的酒都洒在土中,排下些野果、山杏、鹿肉、兔肉等物,静立默哀。我和英子等人挖了几条防火沟,点起一把火,将那些槐树烧掉。

  烈焰飞腾,枯树发出爆裂的古怪声音,从中冒起一团团黑烟。这种烟雾臭气熏天难以抵挡,人们都用手捂住了鼻子远远站开,只有火星飞溅出防火沟才走过去扑灭。

  在森林中点火非同儿戏,搞不好就会引发一场燎原的山火,半点也马虎不得。大家提心吊胆地守候在旁,直到枯树最后烧没了,又用泥土把灰烬掩埋,以防死灰复燃。

  一阵忙碌到傍晚才结束,我们回到野人沟中的时候,胖子他们已经把地下要塞挖开了。众人赶回营地,看老王家二儿媳妇也已经没有大碍了,肉也吃得路也走得,于是大伙吃饱喝足养精蓄锐。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点起了松油火把,二十多人牵着几匹骡马从将军墓后室扩大以后的洞口进入了地下要塞。格纳库铁门处打斗的痕迹历历在目,那具古尸已经被撕碎了,另有几只草原大地懒的尸体,血迹干成了暗红色。此时众人再次见到这些东西,仍不免有些毛骨悚然。

  这里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而且众人带有大量火把,松油的火把燃烧时间长,而且不易被风吹灭,即使地下要塞中还有什么猛恶的动物见了火光也不敢出来侵犯。

  支书见有如此众多的日军物资,远远超出了他先前最乐观的估计,喜出望外,连忙招呼大伙捡洋落儿。大伙把一捆捆的军大衣、鞋子、防雨布、干电池、野战饭盒装到骡马背上,陆续往外搬运。

  深山里的屯子最缺的就是这些工业制品,当下人人争先个个奋勇,众人喊着号子彼此招呼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大跃进的时代一样。

  我和英子又领着几个人往通道的另一侧搜索,从地图上看那边还有处更大的仓库,按图索骥并不难寻。

  仓库的大门关得很紧,我们找了匹马才拉开,进去之后大伙都看傻了眼,一排挨一排全是火炮,像什么山炮、野炮、榴弹炮、步兵炮、迫击炮,还有堆积如山的弹药箱,望都望不到头。看来这些炮都是准备运动战的时候用的。

  二战时日本陆军有六大总军:本土第一总军负责日本东部区的作战;本土第二总军负责日本西部区的作战;中国派遣军负责在山海关以内的中国地区作战;关东军负责中国东北和朝鲜地区作战;南方军负责在东南亚、太平洋地区作战;航空总军负责指挥全部陆军航空兵。(校按:校对者根据史料,对二战日本陆军六大总军情况进行修改。)

  其中以关东军最受天皇和大本营的宠爱,战斗力强,装备精良,号称“皇军之花”。日本把中国的东三省看得比自己的本土都宝贵:第一战略纵深大;第二物资丰富,森林矿产多得难以计算;第三还可以自上而下随时冲击关内。早在1927年日本就有个著名的田中奏折提出了侵略中国的“新大陆政策”,对中国的满蒙垂涎三尺。直到二战末期日本即将投降时,还有人继续叫嚣即使放弃本土也不放弃满洲,由此可见日本对满洲的重视程度。

  所以关东军的物资装备在日本陆军各总军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唯有海军的联合舰队能跟其有一比,不过这些军国主义者的野心早已在历史的车轮面前成了笑谈。我们跟关东军就不用客气了,当初他们也没跟咱客气过,大伙撸胳膊挽袖子嚷嚷着都要搬回去。

  我让他们小心火把,不要离弹药箱太近,这要是引爆了谁也甭想跑,都得给活埋在这儿。无数的火炮后边有更多的大木箱子,上面印着鹿岛重工的红色钢印。众人撬开一看都是发电机,但是没法抬,这玩意太沉了,马匹根本驮不动,只能慢慢拆卸散了分着往回拿。

  地下要塞中的物资一直搬了整整一天,才刚弄出来不到几十分之一。会计忙着点数,说这回可发了,这咱自己用不完还可以卖钱,这老些,那能值老了钱了。

  吃晚饭的时候支书找到我,他合计了一下,这么搬下去没个完,马队也驮不了这么多东西。现在已经快到深秋季节了,要是留下一队人看守,另一队回屯子去送东西,山路难行,这么一来一往需要半个多月,整不了两次大雪就封山了。不如咱们把要塞的入口先埋起来,大伙都回屯子,等来年开了春再回来接着整。

  我一想也是,从北京出来快一个多月了,总在山里呆着也不是事,我们倒斗倒出来的物件也得回去找大金牙出手,于是我同意了支书的意见。下次我和胖子就不可能跟他们再来了,我托付支书等明年开了春到黑风口给那对殉葬的童男童女烧些纸钱,另外切记切记地下要塞中的军火不要动,那不是咱老百姓能用的。

  支书问明了情由把事情一口应承了下来,说回屯子之后找喇嘛念经,顺便也把那俩小孩捎上,一起超度了。

  为了转天就能出发,几乎所有的人都一夜没睡,连夜把东西装点好,等到都忙完了,太阳也升了起来,好在这个晚上虽然忙乱却再没出什么事端。

  一路无话,回到岗岗营子,屯子里就像过年一样,家里人把在牛心山干活的男人们也都叫了回来,家家都是猪肉炖粉条子。

  晚上,我和胖子盘着腿,坐在燕子家的炕上,陪燕子他爹喝酒。刚喝了没几杯,就听见外边有人大喊大叫,就连屯子里的猎犬们也都跟着叫了起来。我的直觉再一次告诉我出事了,而且这事还肯定小不了。

  我们到门外一看,见支书正挨家挨户地砸门,把人们都叫了出来:“可了不得了,牛心山山体塌方把考古队都给闷在里边了,大伙快带上工具去救人吧。”

  这件事的详细情况我是很久以后才了解清楚。原来牛心山里面的古墓地宫挖了一层又出现一层,考古不像盗墓那么直接那么省事,考古队挖开一层清理一层,既耗时又费力,同时还要清理周围的车马坑、殉葬坑等陪葬坑,一直挖到地下七层考古人员才挖到盛殓太后的棺椁。

  中国对于古墓的发掘政策是保护性的,就是从不主动去发掘,只有施工、地震、盗墓等因素威胁到古墓的存在,才会派出考古人员去现场进行抢救性发掘。

  喇嘛沟牛心山的辽代古墓就属于这种性质,地震导致山裂露出了里面的地宫。几年间随着考古工作队的发掘,已经出土文物三千余件,最后一层地宫的神秘面纱也即将揭开。

  然而就在刚挖开第七层地宫的时候,屯子里捡洋落儿的人们回了岗岗营子,大家为了庆祝,就让人去叫在考古现场打工的那些家人。他们找到管事的一说想请几天假,平时工程进度的时间非常紧迫,人手也不够,除了逢年过节根本不批假。那天正好也是鬼使神差,地宫已经发掘到了最后一层,没什么大活了,管事的就准了大伙的假,只留下考古工作队的十几个人清理第七层地宫。

  屯子里打工的人们前脚走,后脚就发生了塌方。地震那年山裂是自下而上,山顶的瀑布也从那时候干涸了,山体裂开的部分也许是空心的山体,开裂后承受不住压力和向外扩散的张力,也许是和考古队在山里挖的太深有关,山体发生了十分严重的塌方事故,把当时还在里面清理墓主棺椁的十一名考古队员埋在了里面。

  这件事隔了多半日才传到岗岗营子,我们只知道是山塌了闷住了不少人。从这到喇嘛沟要走半天的路程,明知去了也赶不及救人,但是却不能怠慢,毕竟埋在下面的那些人都是组织上派下来工作的同志。

  支书一面张罗着组织人马,一面派人去通知旗里的医疗站。我和胖子也加入了进去,在牛心山挖了两天两夜,大伙算是彻底死心了。旗里的领导也赶来了,这一看指定没救了,最后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遇难者的尸体挖出来安葬。

  这事多少还有些蹊跷,山体早不塌晚不塌,偏偏是屯子里的人们请假走了之后才塌,大部分人都幸免于难。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谁又能说得清楚?

  于是留下五十多人继续在山上慢慢挖,其余的老幼妇女都回了屯子。这一耽搁又是三四天,我不想再多作逗留,辞别了众人,同胖子一起返回了阔别多日的北京。

  我们下了火车哪都没去直奔潘家园。大金牙还是以前那样,长得俗不可耐,一身市侩气,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他在潘家园是很有资历很有经验的大行家。

  大金牙一看我们俩来了,赶紧把手头的生意放下,问长问短:“二位爷,怎么去了这么多日子才回来?都快把我想死了。”

  胖子当时就想掏出那两块玉璧给他瞧瞧究竟值几个钱?这事一直就困扰着我们俩,今天总算能知道个实底了。

  大金牙急忙冲我们使个眼色,示意不让我们把东西拿出来:“咱们还是奔东四吧,上次涮羊肉那馆子不错,很清静。这潘家园鱼龙混杂,人多眼也多,可不是讲话的所在,明器在这露不得。二位稍等片刻,我把手头这笔生意料理料理咱就走。”

  大金牙所说的“明器”是行话,前边已经提到了,就是冥器的同义词。这个“明”并不是指明代的古董,而是专指陪葬品,就如同“古董”“古玩”这些词,这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说着也好听。其实这些词的出处都同“倒斗”有关系,再早的时候就叫“骨董”“骨玩”,都是指前朝留下来的物件说的。

  说话间大金牙就把一个清代早期的“冰箱”加上一件“雍正官窑款霁虹小茶壶”倒出了手,买家是个老外,带着个中国翻译。其实这种东西不算什么,都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儿,具体他卖了多少钱我们没看见,不过我估计这老外八成是挨了狠宰了。

  做完了这笔生意,大金牙数着钞票:“三天不开张,今天开张了够我吃三年,这帮傻逼洋人买两件假货还跟得了宝似的,回去哭去吧您呐。”数完钱,转过头来又对我说:“庚子年那会儿,八国联军进北京可没少从咱这划拉好东西,爷今天也算替天行道了,胡爷,您说是这么个理儿不是?”

  我和胖子现在求他办事,当然得顺着他说了,连忙挑起大拇指赞道:“昔有霍元甲比武打败俄国大力士,今有金爷巧取洋人不义之财,为国争光啊真是,高,实在是高。”

  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就再一次去了初次相谈时的那家小饭馆。大金牙可能今天赚了不少,再加上被我们俩捧得有点飘飘然,一边喝酒一边还来了两句京剧的念白:“好洋奴,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哇呀呀呀呀。”

  我看了看四周,现在不是吃饭的正点,饭馆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我们角落里的这一桌。服务员趴在柜台上打瞌睡,还有两个负责点火锅的伙计蹲在门前侃山儿,没有任何人注意我们三个。

  于是我让胖子把玉璧取出来给大金牙长眼,顺便把这趟东北之行的大概经过拣紧要的说了一些。大金牙瞧得很仔细,时不时地还拿到鼻子下边闻闻,又用舌尖舔舔,问了我们一些那处古墓的详情。

  大金牙说:“这古物鉴定我是略知皮毛,都是本家祖传的手艺,今天就给二位爷献丑了。这一物既来,就如中医把脉,也有望闻问切之说,尤其是明器,因为明器不同一般古物。家传的收藏品经常有人把玩抚摸,时间久了物件表面都有光泽,明器都是倒斗倒出来的,一直埋在古墓之中。这古墓也有新斗、旧斗、水斗、脏斗、陈斗之说。首先是望,看看这款式、做工、形状、色泽;其次是闻,这对明器的鉴定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南边有人造假把赝品泡在屎尿坑中做旧,但是那颜色是旧了,味道可就不一样了,那味道比起死人的屁塞(古尸肛门里塞的古玉,防止尸气泄漏导致尸体腐烂)来也臭得多,做得外观上古旧是古旧了,但这一闻就能闻出来,瞒不过行家的鼻子;再者是问,这物件从何而来,有什么出处没有,倒斗的人自然会把从哪个斗里倒出来的一一说明,我就可以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有没有什么破绽,这也能从一个侧面判断这物件的真假和价值;最后就是用手去感觉了,这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境界,从我手中过的古董不计其数,我这双手啊跟心是连着的,真正的古董就是宝贝啊,不管它大小轻重,用手一掂一摸一捏就能感觉出分量来,这分量不是指物件的实际重量说的,古物自身都有灵性,也有一种百年千年积累下来的厚重感,假货造得再像,这种感觉也造不出来。”

  胖子说:“我的爷啊,您说这么多我一句没听明白,您快说说我们这两件明器值多少钱?”

  大金牙哈哈一笑:“胖爷着急了,我刚才是啰嗦了,我也是一片好意,希望你们二位将来能多学点古玩鉴定的知识。那古代大墓中的陪葬品,哪个不是成百上千件,不了解一些这方面的学问,将来也不好下手不是吗。我现在就说说这两块明器,它们的名字我可说不出来,咱们姑且给它们起上一个,从外观上,咱们可以称其为:蛾身螭纹双劙璧。至于它的价值嘛……”

  古玩这东西没有什么固定的价格,不像白糖、煤球,该多少钱一斤就多少钱一斤。古董玩器的价值随意性很强,只要是有买主儿,买主儿认这东西,它就值钱;否则东西再好,没人买,有价无市,它也是一文不值。

  这两件明器我给估个底价,单就它们自身的价值来说,在国内值四五万块钱左右,当然在海外肯定远远高于这个价值,不过咱们现在国内就是这种行市。咱们卖的时候,有适当的买主儿还可以开更高的价钱,这就不好说了,得看当时的情况。

  大金牙说他以前有个相熟的同行,也是在潘家园做买卖,丫倒腾的东西都是些瓦当、箭镞、老钱儿、图章、笔墨、造像、鼻烟壶之类的小玩意儿,后来这哥们儿不练这块了,丫去新疆倒腾干尸了,现在发大财了。

  胖子奇道:“我操,那干尸不就是粽子吗?那还能值钱?”

  大金牙说:“非也,在咱们眼里是那粽子操性的干尸,可是到了国外那就成宝贝了,在北京成交价明代之前的一律两万,弄出国去就值十万美子。您想啊,老外不就是喜欢看这些古灵精怪的东西吗?在洋人眼中,咱们东方古国充满了神秘色彩,比如在纽约自然博物馆打出个广告,今日展出神秘东方美女木乃伊,这能不轰动?这股干尸热都是由去年楼兰小河墓葬群出土的楼兰女尸引起的,就算在咱们国内,随便找地方展览展览都得排队参观,这就叫商机啊。”

  我和胖子听了之后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这里边还有这么多道道,真是话不说不透、灯不拨不明,再加上得知这两块玉璧价值五万左右都觉得满意,虎口拔牙弄出来的毕竟没白费力气。

  我又问道:“金爷,您说我们这明器叫什么什么什么璧来着?怎么这么绕嘴?”

  大金牙给我满上一杯啤酒:“别急啊,今天咱们这时间有的是,听我慢慢道来。这叫蛾身螭纹双劙璧,在咱们古玩行里有这么个规矩,一件玩意儿没有官方的名称,就一律按其特点来命名。”

  就如同那个著名的国宝级文物曾侯乙编钟,这件乐器以前肯定不叫这个名,但是具体叫做什么在咱们现代已经难以考证了,于是考古的就按照出土的古墓和乐器的种类给它安上这么一个名字。

  蛾身螭纹双劙璧,这名称就已经把它的特点都表述出来了。蛾身,它的造型像是一对飞蛾,这是从一个金国将军墓里倒出来的,这种飞蛾在古代是一种舍身勇士的象征,不是有这么句话吗,飞蛾扑火有去无回,明知是死依然慷慨从容地往火里扎。

  当然咱们现在都知道这是因为蛾子晚上飞行时错把火光当月光,它用“假月光”来辨别方向,实际上绕火而飞,结果离火越来越近,最后投火而亡(校按:校对者对飞蛾扑火的原理按科学通说修改。)。不过古代人不这么认为,他们对这种飞蛾扑火的精神极为推崇,用飞蛾的造型制作一些配饰,给立下战功有武勋的人佩戴是一种荣耀。

  你们再看这上边的花纹,也有个名目,这是“螭纹”,既像狮子的头,又像是虎的身体,其实都不是,螭是一种龙,这种龙没有头上的双角,刻上螭纹的器物可以起到辟邪的作用。前不久在云南沐家山挖开了一座明代王爷墓,可能你们听评书都听过《大明英烈》,那朱元璋手下有一员大将姓沐,叫沐英,那回出土的就是沐英沐王爷的墓,里面出土了一对“翡翠双螭璧”跟您二位这回倒出来的蛾身螭纹双劙璧类似,拿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一种勋章、军功章之类的东西。

  咱再说这双,顾名思义就是一对,这里边也有讲究,这种配饰是挂在头盔两侧的,所以必须是一对,只有一只就不值钱了。

  什么是“劙”呢?这是指它的制作工艺而言,另外这对蛾身螭纹双劙璧的价值,主要来自它的历史价值和欣赏价值,其本身的材料并不足为贵。这是种产自外高加索地区的“乾黄变色瓪”,其实不是玉,当然如果硬要把它归入玉类之中也不是不可以。“乾黄变色瓪”现在是很值钱的,不过这对璧的材料不是上品,上品十二个时辰会分别变化十二种不同的颜色。

  嗯,这边上有字,篆书,是人名,叫“郭子蟆”,看来这对璧的主人就是他。此人好像是金国晚期的元帅、左都监,在守城的时候凭一把硬弓射杀了两百多蒙古兵将,勇武过人,最后是力战身亡,也算是那么一号人物,传说金主用十万两黄金从蒙古人手中换回了他的尸体。

  我感觉就像听天书似的,能听明白的地方也有但是不多,胖子干脆就不听了,把牛百叶、羊肉片、鸡片、青菜、蘑菇一盘盘地顺进火锅中。这些天他吃烤肉都吃反了胃,今天可逮着回涮羊肉,甩开腮帮子就一个字“吃”。

  我问大金牙最近古董市场上什么东西的行市比较火,能卖大价钱?

  大金牙说道:“洋人管咱们国家就叫瓷器,可以说瓷器在古玩市场交易中永远是最火的。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所产的瓷器,就连现代的先进工艺都不能比拟,比方说成化瓷您听说过吗?尤其是成化瓷里的彩器那是最牛逼的,都不用大了,就跟三岁小孩的小鸡鸡似的那么一丁点拿到潘家园就值十万块,都不带讲价的。您刚说在中蒙边境黑风口的古墓中有很多瓷器陶器,可惜都没倒出来,那些应该是北宋晚期的,真是可惜了。我说句您不爱听的,您别介意,您这次算是看走眼了,那些您没倒出来的坛坛罐罐,价值远在这对蛾身螭纹双劙璧之上啊。所以说您二位这眼力还得多学学,找机会吧,下回等我去乡下收东西的时候您也跟我去一趟,瞧瞧这里边的门道,将来一趟活下来,少说也能对付个几百万。”

  我连连称是,对大金牙说道:“我还真有这意思,现在有个比较大胆的构想,下次我们准备倒个大斗,一次性解决问题。发丘摸金这行当,在深山老林中做事比不得内地,风险太大,就算再多有几条命也架不住这么折腾。我准备找个顶级风水宝穴中的大墓下手,不过这事不是儿戏,事前我需要做万全的准备,否则恐怕应付不来。”

  大金牙问道:“胡爷,你真想搞回大的?目标选好了没有?”

  我说:“没有,我就是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那种在偏远地区的大墓是极难找的,而且我现在跟个农民似的,除了会看风水找穴寻脉之外,对历史考古、价值鉴定之类的事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目标选择上非常盲目,也不是想急于在最近就动手。我们这次的行动就显得有些急功近利了,这种短期行为的勾当不能再干了。不过这话还得两说着,虽然这趟去东北没倒出什么大件儿,但是多少积累了一些经验和资金,可以算是一次倒斗的演习吧。”

  大金牙说:“听您这么一说,我倒冷不丁想起来一件事来,这个新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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