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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离与别

异星孕事 临界点 20075 2025-07-23 17:23

  医疗室内,惨白的灯光取代了潘多拉永恒的微光,将冰冷的金属器械和床上苍白的人影映照得毫无生气。

  消毒水和生命维持液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各种监测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屏幕上跳动的线条和数字,冷酷地描摹着生命流逝的轨迹。

  聂宇躺在治疗床上,如同一具被抽干了色彩的蜡像。灰败的脸色深陷在枕头里,眼窝如同两个黑洞,颧骨嶙峋地突起。

  一层细密的冷汗覆盖着他冰凉的额头,干裂发紫的嘴唇随着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发出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

  他的身体连接着数条管线——维持生命的营养液和强心剂缓缓流入静脉,电极片吸附在胸口捕捉着微弱的心跳,细小的氧气管探入鼻腔,试图为这具油尽灯枯的身体注入最后一丝活力。

  不久前那具在她身上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身躯,此刻只剩下令人心悸的脆弱。

  李维站在床边,身上依旧挂着那件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酒红色长裙,勉强遮住身体。

  裙摆沾染着情欲的痕迹和不知名的污渍,裸露的肌肤在冷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赤着脚,寒意从冰冷的金属地板直刺骨髓,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冰冷。

  紫罗兰色的眼眸死死锁在聂宇毫无生气的脸上和旁边仪器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恐惧与深沉的悲伤在其中剧烈翻涌。

  一个悬浮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全息AI医生投影在病床旁,它的声音是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

  “患者聂宇,生命体征监测:心率41次/分,呼吸频率7次/分,血压68/42mmHg,血氧饱和度87%……核心生命指标持续恶化,处于濒危状态。已使用强心剂及呼吸兴奋剂,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效果不可持续。”

  蓝色光晕微微闪烁,进行着更深层的分析。

  “深度扫描及生理数据确认:患者体内多器官功能衰竭已进入终末阶段。神经系统、心血管系统、呼吸系统、肝肾功能……均呈现不可逆性损伤。根源为长期休眠舱故障导致的细胞层面系统性崩解。本次剧烈情绪波动及高强度性行为,成为压倒性诱因,急剧加速了衰竭进程。”

  冰冷的电子音,字字如刀,剜割着李维的心。

  “综合评估,患者剩余有效生命时间,预计不超过72小时。请做好临终关怀准备。”

  72小时!

  三天!

  那柄悬于头顶、被她刻意隐瞒的死亡之剑,终于带着雷霆之势轰然斩落!

  而且,导火索就是她!是她精心策划的诱惑,是她放纵的索取,是她明知他油尽灯枯却仍将他推上情欲巅峰的疯狂!

  滔天的愧疚与悔恨瞬间将李维吞噬!她眼前一黑,身体剧烈摇晃,猛地抓住冰冷的床沿才勉强站稳,指甲深陷进金属边缘,留下白痕。

  “不……不可能!”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紫眸死死盯着那团蓝色的光晕,“一定有办法!告诉我!任何办法!改造?移植?用我的细胞?只要能救他!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

  AI的蓝光平静无波:

  “很遗憾,执行者李维。聂宇的衰竭是系统性的、基因层面的崩溃,非单一器官病变。所有已知医疗手段,包括基因编辑、器官克隆移植、乃至异种细胞融合,均无法逆转或替代这种根源性的、扩散至全身细胞的衰亡进程。他的生命沙漏,流沙已尽。”

  “任何激进治疗只会徒增痛苦,加速终结。当前最优方案是维持基本生命支持,减轻痛苦,让他……尽可能平静地走完最后的时间。”

  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

  绝望的寒冰冻结了李维的血液。

  她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男人,脑海中闪过他卑微舔舐她足尖的模样,他抱着新生儿时滚落的泪水,他在她身上奋力驰骋时那混合着痛苦与极致欢愉的嘶吼……最终都定格在这张灰败死寂的脸上。

  巨大的悲伤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她缓缓滑坐在地,赤脚贴着刺骨的地板,双手捂脸,滚烫的泪水汹涌决堤,无声地浸湿了冰冷的金属地面。

  不是为了爱情,或许从来不是纯粹的爱情。

  是为沉重的愧疚,为被命运嘲弄的荒诞,为这个因她而加速消逝的生命,为那些刚诞生便注定缺失父爱的孩子……

  时间在压抑的悲伤和仪器的滴答声中粘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气若游丝般的呻吟。

  李维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聂宇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如同耗尽毕生力气般,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经燃烧着欲望或绝望的眼睛,此刻蒙着厚厚的灰翳,空洞、浑浊,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近乎涣散的光点。

  “聂宇!”李维如同抓住浮木,踉跄着扑到床边,紧紧握住他那只没有输液、冰凉刺骨的手。

  她的手滚烫,泪水砸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痛?”

  聂宇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几下,只发出模糊的气音。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李维布满泪痕、写满惊惶与悲伤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李维读懂了他无声的询问。巨大的愧疚让她窒息。她低下头,额头抵着他冰凉的手背,声音哽咽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聂宇……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晚告诉你真相……让你在痛苦里煎熬……我更不该……不该用这副身体……这副被兽王……被它使用过的身体去勾引你!去榨干你最后的力量!是我害了你……是我……”她的忏悔如同濒死的哀鸣,充满了自我厌弃。

  聂宇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李维紧握的手心里,轻轻蜷缩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力的回应。

  他极其艰难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然后,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断断续续地、声音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没……事……”

  李维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聂宇干裂的嘴角,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试图挤出一个弧度,却只牵动了唇纹。眼神疲惫空洞,却传递着一种……奇异的满足?

  “能……能和……最完美的……女人……做爱……”他每吐一个字都如同负重千斤,喘息变得更加艰难,“让她……怀上……我的孩子……”

  “值……值了……”

  这句话,如同最沉重的钝器,狠狠砸在李维心上!

  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卑微到极致的满足和对她身体近乎病态的认可!

  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泪水再次汹涌决堤。

  “聂宇……”李维泣不成声,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想传递生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怀上你的孩子!一定会!这是唯一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我会用生命保护他!把他养大!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

  她哽咽着,最终化作最沉重的承诺:“……是个值得记住的人!”

  血缘!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与聂宇即将孕育的,是真正流淌着她和他血脉的生命!

  这份认知,让承诺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重量和一种奇异的、属于“人”的归属感。

  听到“孩子”和“血缘”,聂宇那灰败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瞬间迸发出一丝微弱却异常明亮的光芒。

  那是超越了死亡阴影的、对生命延续的终极慰藉和希冀。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角那抹试图微笑的弧度似乎真切了一点点。随即,那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无边的疲惫彻底吞噬了他。

  “累……了……”他的声音微弱如叹息,眼皮沉重地合拢,只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想……安静……睡……”

  他不再看李维,极其缓慢而艰难地转过头,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投向惨白的天花板,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只是沉入了永恒的黑暗边缘。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令人心悸的嘶鸣。

  ……

  李维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看着聂宇再次陷入死寂般的昏睡。

  他的手冰凉,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

  AI冰冷的宣判和聂宇那带着满足的诀别,在她脑中反复撕扯。

  她不知道自己僵坐了多久。

  直到双腿麻木冰冷,泪水流干,只剩下眼眶灼热的刺痛。

  她轻轻松开聂宇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冰凉的手放回被子里,如同安放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必须离开。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需要……面对门外可能的世界。她艰难地撑起身体,赤脚踩在刺骨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具气息奄奄的躯壳,她转身,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拉开了医疗室沉重的合金门。

  门外的通道,光线昏暗。李维刚迈出一步,巨大的悲痛和虚脱让她身体一晃。

  就在这时——

  “妈妈!”

  两个带着浓浓睡意和惊慌的稚嫩声音响起!

  李维猛地抬头!

  通道的阴影里,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是张辰星和张明曦。

  显然,医疗室的动静和隐约的哭声惊醒了他们。

  三岁的张辰星穿着小小的睡衣,头发睡得乱翘,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和害怕,小手紧紧拉着摇摇晃晃、睡眼惺忪的妹妹张明曦。

  张明曦揉着眼睛,小嘴扁着,随时要哭出来,小手死死抓着哥哥的衣角。

  两个孩子像受惊的小动物,怯生生地缩在阴影里。

  李维的心猛地揪紧!

  巨大的悲伤与母亲的本能激烈交锋。

  她不能崩溃!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的哽咽和眼眶的酸胀,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

  “辰星……明曦……怎么醒了?”她的声音沙哑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

  张辰星拉着妹妹,往前挪了一小步,清澈的大眼睛担忧地看着李维狼狈的样子——破烂的裙子,赤着的脚,脸上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睛。

  “妈妈……为什么哭?”他似乎被李维的样子吓到,平日里流畅的表达都变得结巴起来,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聂叔叔……?”

  他困惑地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小小的眉头皱着:“聂叔叔……哪去了?”

  “聂叔叔哪去了?”这个天真的问题,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李维的心脏!她身体剧烈一晃!

  “聂叔叔他……”她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紧紧地、用力地搂进怀里!仿佛这是她唯一的锚点!

  两个孩子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不安,小小的身体在李维怀里微微发抖,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李维紧紧抱着两个孩子,感受着他们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和淡淡的奶香,那撕裂心肺的痛楚才稍稍被压制。

  她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滴在张辰星柔软的头发上。

  她该如何向一个三岁的孩子和一个一岁的婴儿解释死亡?

  解释那个陪他们玩、给他们讲故事、刚刚还哄他们睡觉的“聂叔叔”,即将永远消失?

  她做不到。

  一个带着巨大痛苦和无限温柔的谎言,在她绝望的心底滋生。

  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尽管依旧颤抖:

  “辰星乖……聂叔叔没事……”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声音温柔而破碎,“他只是……生病了……在里面休息……”

  她顿了顿,感觉每个字都带着血:

  “聂叔叔……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他……他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坐……坐很大很大的飞船来的……”她努力描绘着孩子能理解的画面。

  张辰星抬起头,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大飞船?”对于“飞船”,他在基地的图像资料里见过,并且很感兴趣。

  “嗯!”李维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现在……聂叔叔在这里的事情……做完了……他的病……也要坐飞船……回他原来的地方……去治……”她感觉心被这句话撕裂。

  “坐飞船走?”张辰星的眼睛亮了起来,对“飞船”的兴趣暂时压过了担忧,“那……聂叔叔……会回来吗?”他的小脸上带着纯真的期待。

  “回来?”李维的心猛地一缩!看着儿子那双不染尘埃、充满信任的眼睛,她怎么忍心掐灭那点微光?

  “会……会的……”她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调,“等聂叔叔……病好了……等……等辰星和明曦长大了……他……他可能会回来看你们的……”这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苍白如纸的承诺。

  但张辰星信了。他小小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放心的笑容,甚至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李维脸上的泪:

  “妈妈不哭!聂叔叔坐飞船治病!病好就会回来!带……带星星糖回来!”孩子的世界如此简单,“飞船”和“星星糖”就能构筑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天真地安慰着悲痛的母亲。

  而只有一岁多的张明曦,完全不懂这些话语。

  她只是本能地感受到妈妈巨大的悲伤,于是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紧紧环抱住李维的脖子,把小脸深深埋进妈妈的颈窝,发出“唔…唔…”的、带着依赖和安慰的哼唧声。

  李维紧紧抱着怀里的两个孩子——一个用天真的幻想编织着“归来”的童话,一个用懵懂的依偎传递着无声的温暖。

  巨大的悲伤与谎言带来的撕裂感,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她胸腔里猛烈冲撞、撕扯!

  她将脸深深埋进孩子们柔软的发间,肩膀因为强忍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襟。

  她死死咬紧牙关,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却硬生生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悲鸣,死死地堵在了胸腔深处!

  冰冷的通道阴影里,只有两个孩子细弱的呼吸声,和李维那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紧闭的医疗室门后,是生命无声的倒计时;门外这个颤抖的怀抱里,是一个用最温柔的谎言筑起的、关于“飞船”和“归来”的、脆弱而心碎的避风港。

  ……

  接下来的六十三个小时,时间在医疗室惨白的灯光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中,被无限拉长又无情压缩。

  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

  李维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聂宇的病床边。

  她换下了那身破烂的酒红长裙,只穿着基地最简单的灰色工装制服,长发随意地挽起,露出疲惫却依旧美艳的侧脸。

  她眼底的乌青越来越重,如同晕开的墨迹,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曾经流转的光彩被沉重的悲伤和极致的疲惫取代。

  她强迫自己进食,在AI的提醒下摄取维持身体机能的营养剂和水,如同完成一项机械的任务。

  困极了,就在冰冷的金属椅上蜷缩着眯一会儿,但任何一点仪器声音的异常变化,都会让她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地扑到床边查看。

  聂宇清醒的时间极其短暂,且如同断线的珍珠,散乱而难以捉摸。

  每一次短暂的苏醒,都伴随着不同程度的记忆错乱。

  他的意识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在濒死的混沌中,一次次跌回过往的时光碎片里。

  “老李……图纸……图纸放哪了?”一次短暂的睁眼,他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声音虚弱嘶哑,却带着一种属于过去的、同事间的熟稔口吻。

  那双空洞的眼睛努力地聚焦在李维脸上,却透着一股陌生的困惑,仿佛在辨认一个久未谋面的故人。

  “新来的……实习生?不对……老李……是你吗?你……你怎么变样了?”他浑浊的视线在李维美艳的脸庞和饱满的胸脯上扫过,充满了不解和迷茫。

  李维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酸楚,努力挺直腰背,试图模仿记忆中自己作为“男工程师李维”时那略显低沉、带着点技术宅刻板的说话腔调:

  “咳……图纸……图纸在……在第三号存储盘里。聂工,你……你专心养病。”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那份属于女性的柔美和沙哑,听起来别扭而生硬。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做出推眼镜的动作,手指抬到一半才僵硬地停住。

  聂宇似乎并没有完全听清或理解她的话,只是茫然地眨了眨眼,嘴唇无声地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眼神却再次涣散开,重新陷入无意识的昏睡。

  另一次苏醒,他似乎回到了更早的时候。

  “妈……我……我这次项目奖金……不少……给你……买……”他断断续续地呢喃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看到了远在地球、早已逝去的母亲。

  浑浊的泪水顺着凹陷的眼角无声滑落,混入鬓角灰白的发丝里。那份深埋的、对亲情的眷恋和无法尽孝的遗憾,在濒死的混沌中被无限放大。

  李维坐在床边,紧紧握住他那只冰凉的手,听着他对着虚空呼唤母亲,心如同被凌迟。

  她无法模仿一个母亲的声音,只能一遍遍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轻柔而哽咽地重复:“我在……聂宇……我在……”试图用这微弱的回应,将他从记忆的泥沼中暂时拉回现实,哪怕只有一瞬。

  还有一次,他仿佛回到了最初抵达潘多拉、休眠舱刚刚出故障时的惶恐。

  “冷……好冷……维生系统……报警了……谁……谁来修……”他的身体在薄被下微微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眼神里充满了对冰冷和死亡的原始恐惧。

  李维立刻起身,将病房的恒温系统调高,又找来一条厚实的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

  她俯下身,靠近他的耳边,模仿着记忆中维修队同事那种冷静的口吻:“聂工,别担心,故障……故障在排查了,维生系统稳定了,温度在回升。”她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每一次配合他错乱的记忆,模仿着过去的自己或他人,都像在心上剜一刀。

  看着这个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如今因她而加速走向终点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迷失在破碎的时空里,那份无力感和深重的罪孽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但她强迫自己撑下去,用这笨拙的扮演,为他混乱的意识提供一个短暂的、或许能带来一丝慰藉的锚点。

  ……

  第63个小时。

  李维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椅上,头靠着坚硬的椅背,陷入了短暂而极其不安的浅眠。

  噩梦与现实交织,聂宇灰败的脸、孩子们纯真的眼睛、兽王冰冷的注视……如同破碎的镜片,在她混沌的意识里旋转、切割。

  “执行者李维,患者聂宇生命体征出现显着波动,意识恢复清醒,脑电波活动异常活跃。”AI医生那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如同冰冷的警铃,瞬间将她从浅眠中惊醒!

  李维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几乎是弹射般扑到床边!

  病床上,聂宇的眼睛竟然睁开了!

  而且,与之前那些浑浊、空洞、迷失的眼神截然不同!

  这一次,他的眼神异常明亮!

  虽然依旧深陷在眼窝里,却透着一股惊人的清醒和……力量?

  他的目光精准地聚焦在李维脸上,不再是困惑或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的凝视。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许久未有的力度:

  “李维……”

  这一声呼唤,不再是“老李”,不再是混乱的记忆碎片,而是清晰地、准确地呼唤着她现在的名字!

  李维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回光返照!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眼泪瞬间失控,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在她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庞上肆意流淌。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强行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咽了回去。她不能哭!不能在他清醒的最后时刻,让他看到她的崩溃!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聂宇……你……你醒了?感觉……感觉怎么样?”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却沙哑得厉害。

  聂宇的目光在她布满泪痕、强颜欢笑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明亮清醒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心疼。

  他似乎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容颜都刻印下来。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垂落肩头的几缕发丝上。

  “李维……”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能……能让我……摸摸……你的头发吗?”

  这个简单的要求,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维拼命压抑的情绪闸门!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用力点头,生怕自己一出声就会彻底崩溃。

  她立刻在床边蹲下身,努力降低自己的高度。因为身高的差距,她几乎是半跪在地上,将头凑近聂宇那只微微抬起、枯瘦如柴、布满针孔的手。

  聂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生命即将燃尽的微颤。

  他轻轻地、近乎虔诚地,触碰到了李维那光滑如绸缎、泛着冷月般光泽的乌黑长发。

  指尖缠绕着一缕发丝,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

  他慢慢地、一下下地抚摸着,目光追随着自己的手指,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眷恋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真美……”他喃喃低语,声音微弱却清晰,“比……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他的手指继续抚摸着,仿佛在梳理一段珍贵的回忆。

  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目光依旧停留在李维的头发上,却仿佛透过发丝,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李维……”他再次开口,声音带上了一丝异样的郑重,“我……我这段日子……熬夜……不只是为了……开拓者号……”

  李维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泪眼,屏住呼吸看着他。

  聂宇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带着一种燃烧生命换来的清醒和执着:

  “我……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休眠舱……和人造子宫……的维修上……”

  休眠舱!人造子宫!

  这七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李维心中炸开!

  她黯淡的紫眸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一股巨大的、名为希望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头顶!

  难道……难道他找到了解决休眠舱故障的办法?

  难道他……

  然而,聂宇接下来的话,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那刚刚燃起的火焰。

  “对不起……”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带着深深的歉意和无力,“休眠舱的问题……太深了……根源在……核心矩阵……我……我完全……没有办法……”

  巨大的失落瞬间攫住了李维!但紧接着,聂宇的眼神又亮了起来,带着一种拼尽一切的决绝:

  “但是……人造子宫……设备……我……我完成了一部分……关键的……修理……”

  “咳咳……咳咳咳!”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聂宇的身体痛苦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脸色瞬间涨得青紫,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聂宇!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李维的心瞬间被揪紧,巨大的心疼让她失声尖叫!

  她连忙起身,一手扶住他颤抖的肩膀,一手慌乱地去按呼叫AI的按钮!

  “Al!快!”

  “不……让我……说完!”聂宇却异常固执地抓住了李维的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回光返照的力量支撑着他!

  他死死地盯着李维,眼神里燃烧着最后的光芒,气息虽然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我不希望……你一个人……”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生命在呐喊,“扛起……整个人类……‘母亲’的身份……那……太辛苦了……太……孤独了……”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李维的灵魂:

  “所以……我才……拼了命……去修它……虽然……没完全修好……不能……大规模用……但是……”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辉,“它……已经能……小批量……启动了!”

  小批量启动!

  这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微光!

  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这不仅仅是设备的修复,更是他倾尽生命最后力量,为她、为人类未来留下的一线希望!

  一份沉重的、用生命书写的馈赠!

  “李维……”他的气息明显开始减弱,那回光返照的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眼神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答应我……别……别把所有担子……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李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铅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悲痛、无尽的感激、沉重的承诺……所有的情绪如同狂暴的洪流在她胸腔里冲撞、撕扯!

  她只能用力地、用力地点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砸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聂宇看着李维用力点头,看着她汹涌的泪水,那最后的光芒里似乎闪过一丝释然的微笑。

  但随即,那光芒如同被风吹散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灰败和茫然取代。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聚焦在李维脸上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浓雾。他握着李维的手,力道也在迅速减弱。

  “李维……”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微弱,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恐惧,“你……你在哪?我……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李维的心猛地沉入冰窟!她知道,最后的时刻,真的到了。器官的衰竭正在剥夺他最后的感官。

  “我在这!聂宇!我就在你身边!抓住我的手!”她带着哭腔嘶喊,将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试图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聂宇的思维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混乱。

  他不再能感知外界,巨大的恐惧和对生命即将终结的本能抗拒,将他拖入了最后的、混乱的意识漩涡。

  “对不起……李维……”他突然开始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而充满痛苦,“我……我真没用……太短命了……”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气息如同游丝。

  “我不该……不该留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给你……”

  “我不该……让你……继续……一个人……扛下所有……”这句话,他反复地、带着泣血般的悔恨念叨着,“扛下所有……扛下所有……太苦了……太苦了……”

  这一声声的忏悔,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李维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到最后,想的不是自己的消亡,而是对她未来的担忧和愧疚!这份沉重的、带着血泪的歉意,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痛不欲生!

  “不!聂宇!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李维终于崩溃了,她扑在他身上,泣不成声地嘶喊着,“孩子……我们的孩子……他会好好的!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英雄!是个……”

  她猛地顿住!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

  名字!孩子还没有名字!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住聂宇那只已经几乎失去温度的手,声音因为极度的急切而尖锐:

  “聂宇!孩子!我们的孩子!给他取个名字!求求你!给他取个名字!”

  她将耳朵凑近他干裂发紫的嘴唇,泪水不断滴落在他灰败的脸上。

  聂宇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

  他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幻觉般的亮光,仿佛看到了那个尚未出世的生命。

  他的嘴唇努力地张开,似乎想吐出一个音节……

  “……”

  然而,那微弱的、含糊不清的气音,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清晰的痕迹。

  他那双努力睁开的、望向虚空的眼睛,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了。瞳孔一点点扩散开,失去了所有焦距,如同蒙尘的玻璃珠。

  紧握着李维的手,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也彻底消失了。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床沿。

  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着生命律动的绿色曲线,在发出几声急促而尖锐的警报声后,猛地拉成了一条……笔直、冰冷、毫无生机的直线!

  “滴————————”

  刺耳的长鸣,如同死神的丧钟,在寂静的医疗室里骤然响起!冷酷地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AI医生的蓝色光晕平静地闪烁:“患者聂宇,生命体征消失。死亡时间,潘多拉标准时……”

  后面的话,李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刺耳的、单调的、如同诅咒般的长鸣,在她空荡荡的脑海里疯狂回响!

  她呆呆地跪在床边,紧紧抓着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将它死死地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

  聂宇灰败的脸庞近在咫尺,那双失去所有神采、空洞睁着的眼睛,仿佛还在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忏悔和遗憾。

  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伤,如同潘多拉星球上最狂暴的电磁风暴,瞬间将她彻底吞噬、撕裂!

  这不是失去爱人的悲伤,这是失去最后一个同伴、最后一个与她共享人类过去记忆、最后一个理解她作为“人”而非“执行者”的存在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孤独!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李维死死咬住的牙关,撕裂了她强装的镇定,如同血箭般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痛苦、悔恨、绝望和……足以淹没整个星球的孤独!

  她扑在聂宇冰冷僵硬的胸膛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地抽搐、痉挛!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熔岩,汹涌而出,浸湿了聂宇的衣襟,也灼烧着她自己的灵魂!

  她紧紧抱着这具失去了所有温度的身体,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将他唤醒,又仿佛想从他身上汲取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气息。

  “聂宇……聂宇……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太冷了……这里太冷了……太空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医疗室里冰冷的白光,仪器刺耳的警报长鸣,AI医生平静无波的电子音……一切都成了她巨大悲鸣的背景。

  她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紧紧抱着她在这浩瀚宇宙中,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同类,那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在无边的孤独和绝望中,泣不成声。

  窗外,潘多拉星球瑰丽而永恒的微光,依旧无声地流淌着,映照着这间小小的医疗室里,一场属于人类最后的、心碎的永别。

  ……

  聂宇死了。

  那声凄厉的悲鸣仿佛耗尽了李维最后一丝力气。

  她伏在聂宇冰冷僵硬的胸膛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抽搐,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喉咙里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的浓雾,将她彻底包裹、凝固。

  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身体的冰冷和僵硬,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具失去温度的身体,和脑海里反复回荡的、他临终前那一声声泣血的忏悔。

  不知过了多久,AI医生那毫无波澜的电子音打破了死寂:

  “执行者李维,患者聂宇已确认死亡。根据基地标准处理流程,建议对遗体进行火化处理。骨灰可置于纪念舱妥善保存,待未来……”

  “不。”

  一个嘶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打断了AI的话。

  李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她脸上泪痕交错,双眼红肿得如同核桃,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光彩,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但在这麻木的深处,却燃烧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看着AI蓝色的光晕,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不火化。他……是第一个死在这里的人。第一个……死在这个……新家园的人类。”她顿了顿,仿佛在咀嚼“新家园”这三个字的重量和讽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按照……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入土为安。”

  AI的光晕平静地闪烁着:“理解。入土安葬方案可行。请指定安葬地点。建议选择基地能量屏障覆盖范围内区域,以保障遗体安全,避免被潘多拉原生生物侵扰。”

  李维没有再说话。她只是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将自己的身体从聂宇冰冷的胸膛上挪开。

  她的动作僵硬而迟缓,如同生锈的机器。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聂宇灰败、失去所有生机的脸庞,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他那双依旧空洞睁着的眼睛合上。

  “安息吧……聂宇。”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剩下的……交给我。”

  第二天。

  潘多拉星球的“太阳”——那颗巨大的气态行星反射的恒星光芒,透过浓厚的大气层,洒下一种永恒不变的、带着淡淡紫色的朦胧天光。

  能量屏障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穹顶,笼罩着开拓者号基地的核心区域,将外面瑰丽却充满未知危险的世界隔绝开来。

  屏障内,靠近边缘地带,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坡。

  土质松软,带着潘多拉特有的、奇异的暗红色。

  土坡上零星点缀着几簇低矮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蓝色苔藓,在朦胧天光下显得格外静谧而……干净。

  李维独自一人站在土坡前。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工装,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脸上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悲伤的痕迹,但眼神里那份空洞的麻木似乎被一种沉重的、近乎机械般的专注取代了。

  她的身边,放着一把基地工程用的高强度合金铲。

  没有犹豫,她弯下腰,握紧了冰冷的铲柄。

  嗤——

  锋利的铲刃深深切入暗红色的土壤。

  李维双臂发力,将一大块泥土铲起,用力甩到一旁。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劲,每一次下铲都仿佛要将心中那沉甸甸的悲痛和无处宣泄的力量砸进地里。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细密的汗珠顺着她苍白却依旧美艳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暗红色的土壤里,瞬间消失不见。

  她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有铲土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屏障内回荡。

  泥土一铲一铲地被挖出。坑洞越来越深。暗红色的土壤堆积在坑边,形成一个小小的土丘。李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歇,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

  她的手掌很快被粗糙的铲柄磨得通红,甚至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合着汗水,黏腻地沾在金属上。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深坑终于成型。

  大小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

  坑底和四壁被她用铲子尽量拍打得平整。

  她直起腰,拄着铲柄,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她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挖出的、在异星土壤中的墓穴,眼神复杂。

  悲伤、疲惫、还有一丝……完成某种使命般的沉重感。

  接下来是棺木。

  基地没有现成的棺材。李维转身,走向开拓者号庞大的舰体。

  她从工程仓库里拖出几块高强度复合板材。

  这些板材原本用于飞船内部隔断或设备外壳,坚固而轻便。

  她拿起激光切割器,设定好尺寸,精准而迅速地切割着板材。

  嗤嗤的激光切割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材料被高温灼烧的微焦气味。

  李维的动作异常专注而熟练,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工程。

  切割、打磨、组装……她像一个沉默的工匠,用自己的双手,在冰冷的金属舱室里,为逝去的同伴打造最后的归宿。

  汗水浸透了她的工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却带着疲惫的曲线。

  几缕长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

  她偶尔会停下来,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目光落在尚未成型的棺木上,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制作过程中,她感到胸口有些胀痛,低头一看,才发现由于长时间未哺乳,乳汁已经浸湿了胸前的布料,在深灰色的工装上洇开两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只是微微蹙眉,没有理会,继续手上的工作。

  终于,一口方方正正、线条简洁的白色复合材质的棺材完成了。内壁被她细心地铺上了一层从生活舱找来的、最柔软的隔热毯。

  之后,她沉默地将棺材拖到医疗室门口。

  看着病床上被白色殓布覆盖的聂宇,李维的身体再次微微颤抖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在AI的协助下,她极其小心、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将聂宇冰冷僵硬的遗体抱起,轻轻放入那口亲手制作的棺材里。

  他的身体很轻,轻得让她心碎。

  她仔细地替他整理好殓布,将他枯瘦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最后,她凝视着殓布下那张灰败安详的脸庞,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再次刻进心里。

  然后,她缓缓地、庄重地合上了棺盖。

  沉重的棺木被固定在一个特制的、带有吊钩的金属托架上。

  李维操作着开拓者号外部的大型工程机械臂。

  巨大的机械臂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移动,精准地抓住托架上的吊钩。

  在机械臂平稳而缓慢的操作下,那口承载着逝者的小小白棺,如同一个沉默的方舟,被开拓者号这个钢铁巨兽小心翼翼地吊起,缓缓移向那个刚刚挖好的、位于屏障内小土坡上的墓穴。

  李维站在墓穴边,仰头看着机械臂吊着棺木缓缓下降。巨大的开拓者号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她,更显得她身影的渺小和孤独。

  棺木在机械臂精密的操控下,极其平稳、轻柔地落入了墓穴底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墓穴填平了。

  李维再次拿起合金铲,将堆在一旁的暗红色泥土,一铲一铲地推回墓穴。

  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像挖坑时那样狠厉,而是变得异常缓慢、轻柔。

  每一铲泥土落下,都仿佛带着千斤的重量。

  泥土渐渐覆盖了白色的棺木,最终填平了墓穴,形成了一个微微隆起的、新鲜的坟茔。

  她放下铲子,走到不远处屏障边缘的乱石堆旁。

  这里散落着许多潘多拉星球特有的、质地坚硬、带着奇异纹理的深灰色岩石。

  她挑了一块相对平整、大小合适的巨石。

  再次动用激光切割器。高能激光束在深灰色的岩石上精准地游走,发出嗤嗤的声响和耀眼的火花,石屑纷飞。

  很快,一块方方正正、边缘齐整的石碑被切割出来。

  李维将沉重的石碑拖到坟茔前,费力地将其底部嵌入土中,竖立起来。

  她拿出一个小型的激光雕刻笔。笔尖对准冰冷的石碑表面。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激光束亮起,在石碑上留下灼烧的痕迹。

  首先刻下的是:**聂宇**

  然后是生卒年月:**地球纪元2381—潘多拉纪元0003**

  接下来,该刻生平了。

  李维握着激光笔的手停顿了。紫罗兰色的眼眸凝视着冰冷的石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犹豫。无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涌:

  “李维之夫”?

  ——不,他们从未有过婚姻的承诺,甚至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爱情。那晚的疯狂,更多是绝望的慰藉和生命的延续。

  “开拓者号工程师”?

  这似乎太过冰冷和官方,不足以概括他最后这段与她、与孩子们共度的时光。

  “人类的先行者”?

  又显得太过宏大,失去了个体的温度。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那里,一个微小的、承载着聂宇最后生命火种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

  一个真正流淌着他们两人血脉的孩子。

  她的眼神渐渐坚定下来。激光笔再次亮起,在生卒年月的下方,深深地刻下了几个字:

  【聂平安之父】

  “平安”。这是她心底最朴素的愿望。她不求孩子多么显赫,只愿他能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新土地上,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而“父”,这是聂宇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也是最不容置疑的身份。是她能给予他的,最后的、也是最郑重的承认。

  石碑立好了。深灰色的岩石,白色的灼刻字迹,在潘多拉朦胧的天光下,显得肃穆而孤独。

  简易的葬礼开始了。

  没有宾客,没有哀乐,只有李维独自一人,站在新坟前。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属杯,里面盛着的不是酒,而是……她刚刚挤出的、温热而洁白的乳汁。

  她蹲下身,将杯子缓缓倾斜。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乳汁,如同一条细细的白色溪流,无声地洒落在暗红色的坟土上,迅速渗透下去。

  “聂宇……”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温柔,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屏障内,“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偷喝了……”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其苦涩、却又带着一丝追忆的弧度。张辰星那个小机灵鬼,最终还是没能守住这个“秘密”。

  “辰星……不小心说漏嘴了……”她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着最珍贵的宝物,“很甜……是吗?”

  她的目光落在湿润的坟土上,仿佛穿透了泥土,看到了安睡在下面的那个人。

  “以后……每年的今天……”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我都会带着……我们的孩子……来这里……”

  “给你……献上一杯。”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无比坚定:

  “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让他……记住你。”

  温热的乳汁很快被土壤吸收殆尽,只在坟头留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

  李维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块刻着“聂平安之父”的石碑和新隆起的坟茔。

  巨大的悲伤和孤独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紧紧包裹。

  开拓者号庞大的阴影依旧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坟地。屏障外,潘多拉瑰丽而诡异的微光无声流淌。屏障内,只有她一个活人,和一座新坟。

  她转过身,没有再回头,踩过松软的暗红色泥土,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一步一步,朝着基地那冰冷、巨大的金属入口走去。

  深灰色的工装背影,在潘多拉永恒不变的朦胧天光下,显得异常单薄、笔直,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孤独。

  那背影渐渐融入开拓者号巨大的阴影之中,最终消失在冰冷的金属门后。

  屏障内,只剩下那座新坟和那块沉默的石碑,在异星的风中,无声地守望着。

  而开拓者号那庞大的舰体,如同一个沉默的墓碑,守护着这片新家园上,第一个人类长眠的土地,也守护着那个独自背负起人类文明火种、走向未知未来的、孤独的背影。

  ……

  冰冷的金属门滑闭,隔绝了潘多拉的天光与新坟的孤寂。开拓者号内部恒定的空气包裹着李维,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与噬骨的孤独。

  她踩过光滑冰冷的合金地板,留下斑驳的泥汗足迹。

  深灰色工装浸染着汗、泪与泥土。

  她没有走向生活舱,没有去看沉睡的孩子们,而是径直踏入主控室——责任与冰冷逻辑的圣殿。

  巨大的环形屏幕蓝光幽幽。中央悬浮的AI光球在李维踏入时,光芒微澜。

  “执行者李维,”AI的电子音罕见地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迟疑,“生理指标显示您处于极度疲惫与精神应激状态。建议深度休息、营养补充及心理疏导。聂宇工程师的离世是重大损失,但人类文明的延续仍需您……”

  “停。”

  李维的声音不高,却如寒冰裂刃,斩断AI的话语。

  她甚至未看光球一眼,径直撑在中央控制台上,身体前倾,仿佛汲取支撑。

  长发垂落,遮住表情,唯有微颤的肩膀泄露着压抑的洪流。

  死寂。只有循环系统的微弱气流声。

  几秒后,李维猛地抬头!

  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悲伤与脆弱被瞬间冻结、锻压,化作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决绝!

  她直起身,目光如炬,直视AI光球,声音斩钉截铁:

  “制定计划。五年计划。”

  字字如锤,砸在冰冷的金属台面。

  AI光球稳定:“请明确目标与范围。”

  李维深吸,胸膛起伏,将沉重郁结化作推进燃料:

  “第一目标:人口增长。五年内,基地人口突破一百。”语速快如疾风,思路却清晰如镜,“途径:我自身持续生育+聂宇修复的人造子宫小批量运行。”

  她刻意停顿,加重语气,抛出颠覆性的核心变量:“我的身体——‘超级子宫’——单次最大承载胚胎数量为十个。妊娠周期缩短至6至7个月。产后生理恢复期极短,理论上可无缝衔接下一次受孕周期。基于此修正,重新评估我五年内自然生育极限次数及时间节点;评估人造子宫设备当前可稳定运行的最大批次数量、孕育周期、所需资源及婴幼儿抚养配置。目标分解到年,精确到个位数!”

  “第二目标:资源通道。五年内,打通基地至西南3.2公里矿脉的绝对安全运输线。”调出星图,精准划线,“‘绝对安全’定义:永久性、抵御大型掠食者及酸雨/电磁风暴的封闭通道。方案:地下隧道?高架屏障?混合?成本、耗时、防御等级详尽评估。”

  “第三目标:区域清剿。五年内,肃清基地屏障外半径5公里内,除硅甲兽外所有威胁性潘多拉生物。”眼神冰冷,“威胁等级由你定义。清剿方案:优先非接触、高效、可持续手段(生物信息素陷阱、声波/电磁驱离、定点清除)。目标:屏障外500米可安全采集,5公里内无集群致命威胁。”

  一口气说完,她微微喘息,眼中火焰不熄。

  “大方向已定。AI,基于现有资源、技术储备,制定详细可行的五年计划。分解到年、季、月。列出关键节点、资源需求、风险及预案。三小时内,我要初步框架。”命令不容置疑。

  AI光球瞬间高速闪烁!李维抛出众多参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让它开始了全力运作。

  主控室化作数据风暴的中心。冰冷的电子音与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女声激烈碰撞。全息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模型、进度条疯狂刷新、重构。

  AI:“确认参数:‘超级子宫’单次承载上限:10个胚胎。妊娠周期:6-7潘多拉标准月(约180-210日)。产后生理恢复期:理论最小值14日(需结合精神压力、营养状况综合评估)。”

  光球投射出全新的推演模型,数据令人震撼:

  “基于新参数推演:

  单次自然生育周期(含妊娠+理论最短恢复期):约7-8个月。

  五年(60个月)理论最大自然生育次数:7-8次。

  理论最大自然生育子代数量:70-80人。”

  李维瞳孔微缩,呼吸一窒!70到80!这个数字远超她最乐观的预估!

  AI继续,声音依旧平稳,但数据却惊心动魄:

  “极限推演(理想化,忽略所有风险与损耗):

  您生育8次,全部成功,得80胎。

  人造子宫设备(按之前评估,修复后单批次最大支持4胎,周期280日)五年内可运行约6批次,成功率按85%计算,约得20胎。

  总增人口:100人(现有8+1人+新增100人=109人)。”

  “现实可行性推演(纳入风险):

  您的健康风险:高频度、高负荷生育对母体精神、内分泌系统、骨骼肌肉(尤其盆底)造成巨大压力。

  产后实际恢复期可能延长。

  意外流产、早产、孕期并发症风险累积上升。

  建议实际执行次数上限:6次。

  人造子宫稳定性:设备故障率及关键备件短缺风险(需矿脉稀有元素)。建议实际执行批次:5批次。

  抚养压力:婴幼儿爆炸式增长对人力(仅您+有限自动化)、营养资源(需指数级扩大合成/培育规模)、生活空间、启蒙教育的压力达到极限。

  推演结果(方案D-修正版):

  您生育6次(成功率预估90%,得54胎)。

  人造子宫运行5批次(成功率85%,得17胎)。

  总增人口:71人(现有8+1人,总人口80人)。”

  AI停顿,光球闪烁:“结论:五年内人口突破100人的目标,在极限压榨您自身生育潜力(6次)且人造子宫运行良好的前提下,理论可行。但风险极高,您将承担难以想象的生理与精神重负。80人方案更现实,但仍需付出巨大代价。”

  李维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80人!虽然离她想的有一点差距,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她毫不犹豫:

  “就按80人目标制定!自然生育次数目标:6次!人造子宫批次:5批次!成功率必须提到最高!抚养压力?前两年我和自动化系统扛!第三年起,第一批大孩子就能帮忙!营养?空间?教育?资源优先级:人口计划第一!不够的,就从矿脉里挖,从清剿里抢,从合成炉里炼!去做!”

  随后,AI调出地形图,路线威胁依旧:“方案三(混合:1.3公里高架屏障+0.9公里短隧道+1公里强化地面屏障)仍为最优,但预估耗时5-7年。”

  “核心矛盾:人口爆炸计划将吞噬绝大部分工程资源(材料、能源、AI算力调度、您的精力)。运输线建设进度必然严重滞后。建议:”

  优先级调整:运输线目标降为“五年内打通基础勘探与小规模运输通道”,放弃“绝对安全”定义。

  分阶段:第一年:仅建设基地至碎石平原边缘(1.3公里)的简易高架轨道(非封闭屏障),配合重型武装护送进行小规模运输。

  后续年度:视资源情况逐步加固升级,向混合方案靠拢。

  风险:简易轨道防御薄弱,运输队需承受更高生物袭击风险,需您或未来武装力量高频次护航。

  李维盯着路线图,权衡利弊。矿脉是发展的命脉,但人口是根基。

  她果断抉择:“同意优先级调整!第一阶段目标:一年内建成简易高架轨道,确保矽晶矿小规模回运!护航任务…前期我亲自带队!清剿计划同步推进,为运输线扫清障碍!”

  确定之后,AI地图上红点密布:“威胁目标不变(影爪藤、酸液喷射者、雷暴甲虫等)。清剿策略需与运输线护航高度协同。”

  第一年(重点:屏障外0-500米安全区+运输线1.3公里沿途):清除影爪藤、酸液喷射者;压制碎石平原边缘雷暴甲虫。

  方案:喷洒分解酶;布置声波驱离器;在轨道关键节点建立临时炮塔;您率工程机甲进行武装清障。

  第二至五年:逐步扩大安全区至5公里,重点清除剩余雷暴甲虫巢穴、峡谷魅影蝠、地穴潜伏者。

  方案视资源逐步部署次声波武器、生态干预、无人机监控等。

  “风险叠加:您需在承担高频生育、抚养婴幼儿的同时,频繁外出执行高危清剿与护航任务。身心损耗风险指数级上升。”

  李维的眼神锐利如刀:“风险我知道!按协同策略细化!清剿不仅是安全需求,更是实战练兵,为未来武装力量打基础!武器研发清单给我,优先级紧跟在人口和基础能源之后!去做!”

  一轮轮激烈讨论、数据碰撞、方案优化。

  AI的超算能力在李维提供的颠覆性参数和钢铁意志驱动下,将一份全新的《潘多拉纪元新家园五年发展规划纲要(超级子宫修订版)》呈现在主控巨幕上。

  时间,已近潘多拉黄昏。

  李维靠在控制台边,深灰工装被汗水紧贴,勾勒出因哺乳期而愈发饱满的曲线。

  长时间站立与精神高压带来眩晕,胸口熟悉的胀痛提醒她又该哺乳了。

  她灌下几口营养液压下不适。

  紫眸扫过屏幕上那密密麻麻却承载着80人希望的数据洪流。

  “执行者李维,修订版方案框架生成。人口目标在您承受极限下理论可达。资源缺口清单、高风险矩阵及预案已标注。请审阅。”AI的声音平稳依旧。

  李维没有去看那繁复的文档。她沉默点头,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主控室。

  她穿过复杂通道,推开舰体最高处观察平台的厚重舱门。

  呼——

  带着草木气息与硫磺味的晚风涌入,吹散她银色的长发。黄昏的天光,浸染着壮烈的橙红与熔金。

  她凭栏远眺。

  开拓者号的巨影延伸向远方。屏障外,荧光森林如破碎翡翠,暗红山峦勾勒狰狞天际线。

  天穹之上,双落日的奇景正达高潮!

  巨大的气态行星“阿凡达”边缘,两颗燃烧的“太阳”沉向地平:

  大的那颗,金红色,沉落缓慢而沉稳,如垂暮君王。

  小的那颗,亮白色,沉落迅疾而决绝,似陨落流星!

  一快一慢,一大一小,熔金与烈火交织,点燃云海血涛金浪,为万物镀上流动金边!潘多拉的瑰丽荧光黯然失色。

  李维静立高处,狂风撕扯长发与衣袂。她仰首,紫罗兰色的眼眸深深凝视那燃烧的双日。

  落日熔金的光芒,在她眼底清晰倒映,却非温柔余晖,而是熊熊烈焰!毁灭与新生交织!终结与起点共鸣!

  那火焰在她瞳孔深处跳跃、升腾,仿佛要将残留的悲伤、孤独、疲惫彻底焚毁!

  聂宇的脸、那座新坟、育婴舱的孩子们、屏幕上承载着希望的冰冷数据……所有画面,最终融入眼前这双落日焚天的壮景。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的力量从她生命最深处奔涌而出!

  如同地心熔岩冲破坚冰!

  那是背负遗愿、承担文明火种、直面浩瀚未知却誓要前行的不屈意志!

  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抓住冰冷栏杆,指节发白颤抖。胸口因激荡而剧烈起伏,被乳汁浸湿的布料紧贴肌肤,带来异样感,却被胸中烈焰吞没。

  没有泪,没有吼。

  她静立如即将浴火重生的神像。任凭狂风吹拂,任凭落日熔金将她孤独的身影烙印在钢铁舰体。

  双落日沉坠。

  金红太阳大半隐没,只留残冕如最后宝石。

  亮白流星加速陨落,光痕被暮色吞噬。

  天光疾速黯淡。潘多拉诡秘的夜即将降临。

  在最后一丝辉光消逝的刹那,李维的嘴唇无声翕动,一个耗尽生命力量的誓言融入晚风:

  “看着吧……”

  轻如呓语,重若星殒。

  “五年……总人口达到八十……一个真正的家园……我……做得到!”

  她缓缓松开栏杆,最后望了一眼被深邃星空吞噬的天际线。猛地转身!

  深灰色的身影在沉暮中如出鞘利剑,带着一身风尘与胸中那团由“超级子宫”点燃、被双落日淬炼的不灭之火,大步流星走向舰体内象征未来的通道,再不回头。

  最高处,唯余呼啸夜风,与星空中仿佛被她的誓言点燃、隐隐燃烧的双落日余烬。

  李维如同一艘沉默的方舟,承载着这由生命烈焰驱动的誓言,驶向那人口爆炸、危机四伏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未来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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