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萧瑟。宁长久看着宛若被天地劈开的思过崖,回忆着数天前襄儿一路杀来揍他抢书的情景,心有余悸。柳珺卓抱着剑靠在崖壁上,秋风迎面,撩动发丝数缕。细雨在肌肤上跳跃上,氤氲着微微的湿意。“那赵姑娘下手还是轻了些,怎么不连同你一并劈了。”柳珺卓笑着讥讽道。“柳姑娘少挑拨离间,我们夫妻和睦……”宁长久很没底气地说。“你们夫妻……”柳珺卓喃喃自语,忽地问:“那我们算什么呢?”“柳姑娘更喜欢哪个称呼?”宁长久反问。“我问你呢。”柳珺卓挑眉。“道侣。”宁长久说。“呵。”柳珺卓忍不住笑道:“这个称呼倒是暧昧又宽泛。”宁长久也笑了,他看着断崖裂谷,心中亦生出了些自责的意味,他知晓情字当专,却也无可抑制地去爱她们每一个人。“或许太阳就该普照大地吧。”宁长久打趣道。“那为何不能是很多个太阳呢?”柳珺卓也半开玩笑地说。“天生九日,大地将为焦土,太阳有一枚便够了。”宁长久不再看深谷裂崖,转而望向柳珺卓,说:“走吧,秋日了,该回中土去看看了。”“秋日有什么说法么?”柳珺卓问。“没什么说法。”宁长久道:“只是我做事总喜欢找些理由,比如季节。”“哼,我看你是怕老婆了。”柳珺卓讥讽道:“这些日子,无论是神官大人,赵姑娘,还是陆仙子,似乎一个都没给你好脸色看呀。”面对柳珺卓的嘲笑,宁长久不以为意,反而道:“无妨的,至少珺卓是体贴本阁主的。”“那你体贴我么?”柳珺卓话语微怨。“嗯?”“嗯什么嗯?哪有你这样天天寻着由头罚我的阁主?”柳珺卓话语淡然,想着这几日自己简直真的是他的胭脂烈马,每日被骑不说,还要被挥鞭抽打。“你以前不也时常寻着由头去欺负小希婉么?”宁长久问。“我那是关心她,怕她懈怠。”柳珺卓辩驳。“那我也是。”宁长久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拥在怀中。柳珺卓轻轻贴靠着他,表情却不情不愿的,她似乎宁可抱着剑,也不想抱着这大恶人。两人在初秋乍凉的细雨中沿着山径走着,前方雾气茫茫,两侧开着不知名的小花,秋风过时落木萧萧,将柳珺卓清丽的身影吹得愈发清冷。山下,穿着一袭紧身劲装,裹着薄氅的柳希婉对着他们招了招手。今日陆嫁嫁大赦思过崖,终于放他出来,二师姐上山去接他,柳希婉则识趣地在下面等着。毕竟那一夜,她乘人之危狠狠惩罚过二师姐之后,一直担惊受怕的,而二师姐也不负她望,这些日子没少刁难欺负她,以报当夜之仇,弄得柳希婉草木皆兵的。“诶,师姐,你们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呀?”柳希婉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双手扯住氅襟,歪着脑袋,好奇地问。“我去接他下山,能花多少时间?”柳珺卓反问。“唔……不做点什么?”柳希婉眨了眨眼。“要你多嘴!”柳珺卓敲了她一个板栗。柳希婉捂着脑袋,弱弱地跟在他们身边,踩踏着被秋雨浸润的石头,向前走去。“襄儿她们现在在哪里?”宁长久问:“还在生气么?”“襄儿姐姐呀。”柳希婉想了想,说:“她回赵国了呀。”“嗯?为什么?”“她把思过崖打坏了,被嫁嫁训了一顿,一气之下就走了。”柳希婉笑着说,“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不想看到你。”宁长久也敲了个板栗过去。柳希婉不敢躲师姐的,却灵巧地躲开了他的,还挑衅般做了个鬼脸,蹦跳着跃入秋雾里。“对了,你什么时候走?”柳珺卓别过头,问。“我们不该一起走么?”宁长久笑着回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柳珺卓嘴唇翕动。“走?去哪里?”柳希婉又从雾中钻了出来,好奇地问。“去中土啊。”宁长久笑道:“小龄与小黎还在古灵宗呢,况且我离开了几个月,也该回去见见师尊了,我作为尊师重道之楷模,再不回师门可太不肖了。”“你什么时候肖过哦,我看你分明是欺师灭祖之先锋,祸乱师门之源泉。”柳希婉忍不住回怼。“别瞎说,师门岂能没了我?”宁长久抚摸着她凌乱的短发,说。“没了你就清静了……”柳希婉鼓了鼓香腮。“死丫头。”宁长久按了按她的脑袋。柳珺卓微笑不语。“对了,你回去……先去看师妹么?”柳希婉莫名其妙地问,问题有些没头没脑的。宁长久能嗅到她所流露出的一丝危机感。他正想着措辞,柳珺卓却已见缝插针地损了起来:“怎么?小师妹见到比你可爱的师妹就害怕了?怕主人被抢走,然后你灰溜溜地失宠?”“哪有?!”柳希婉一下子炸毛了,“还有!她哪里比我可爱了!”“那小黎比你可爱?”柳珺卓继续挑逗她。“哼哼,邵小黎不过是名字听起来可爱,她再长大些,肯定长成洛神雕像那模样,腰细腿长的,和师姐一样……哦,对!应该是师姐有危机感才对哦。”柳希婉试图反击。“我才没你那么小心眼。”柳珺卓淡淡道。“没我这么小心眼?”柳希婉哼哼两声,道:“那师姐整日欺负我做什么?”“我……”柳珺卓一时语塞,但她骄纵惯了,挺了挺胸脯,道:“我欺负你还需要理由么?”柳希婉闻言微恼,气势汹汹地瞪着师姐。柳珺卓也淡淡地看着她。片刻后,柳希婉主动退缩,默默低下头,咕哝道:“坏师姐……”回到环瀑峰,陆嫁嫁正临窗看雨,身前置着一盏茶。宁长久与柳希婉小心翼翼地走进屋,柳珺卓则在外面等候。陆嫁嫁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她端起茶杯,轻触唇边抿了一口,眉目宁静,不怒自威。“见过嫁嫁师父。”柳希婉很识趣地说。“嗯。”陆嫁嫁点了点头,望向宁长久,“你呢?”宁长久刚从思过崖放出来,很识时务,也毕恭毕敬道:“见过嫁嫁师尊。”“嗯。”陆嫁嫁轻轻转动着茶盏,将其放下。她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道:“坐吧。”宁长久与柳希婉相继落座。“关了大半个月,感触如何?”陆嫁嫁扫了宁长久一眼,问。陆嫁嫁端起师父的威严时,宁长久一向是很愿意配合着表演的。“弟子知错了。”他说。“哪里错了?”陆嫁嫁问。“嗯……”宁长久看了柳希婉一眼。柳希婉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哪里错了都不知道,还敢说知错了?”陆嫁嫁细长的眉渐渐蹙起,微红的唇一点点抿成线。“这……”宁长久看着陆嫁嫁的脸颊,心中灵光一闪,“这不是与嫁嫁师父学的么?”“什么?”陆嫁嫁先是一怔,旋即立刻反应过来,这对话在他们之间确实时常发生……自己被他摁在大腿上反剪双手打屁股的时候,自己也会认错求饶,他问哪里错了,自己也羞于启齿,答不上来。想到此处,陆嫁嫁思绪微澜,身躯微烫,白云广袖间的手也不由攥紧了。这孽徒……“我看你是欠打了!”陆嫁嫁咬牙切齿道。宁长久乖乖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给她出气。陆嫁嫁却是拍了拍白裙覆盖的大腿,“趴上来。”“啊?”宁长久一惊,当然不依,“这……怎么行?”“怎么不行?”陆嫁嫁道:“你要觉得别扭,你可以去换一身女子衣服,然后过来受罚,我就当是惩罚妹妹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穿女子衣裳了,对吧,宁妹妹?”宁长久有些头皮发麻,他看着陆嫁嫁微微挑起的嘴角,也不嘴硬,立刻拿起了笔,拟了一份‘罪己诏’,列举了自己的十大恶行并深入检讨,给嫁嫁大人过目,陆嫁嫁读过之后,才勉强放过了他。宁长久松了口气。“好了,你们两狼狈为奸过来,所为何事?”陆嫁嫁收起了宁长久的罪己诏,问。“唔……”柳希婉看了宁长久一眼,随后解释道:“弟子,弟子是来请假的。”“请假?”陆嫁嫁淡淡道:“呦,你们还知道请假?”当初宁长久,柳希婉,柳珺卓的南城之行,是不告而别的,他们一连在课堂上消失了四天,害得陆嫁嫁还要主动给其他弟子们说明理由,说他们是家里有事,回家省亲了。但两人同时家中出事又太奇怪了,于是又说他们其实是亲戚,柳希婉是宁长久的表妹。弟子们恍然大悟,心想难怪他们这般自来熟,原来早就认识啊,还是亲戚……一时间,本以为他们暗戳戳搞上了的男弟子和女弟子,一下子又都觉得自己似乎还有机会。“假一定是要请的!”柳希婉这次态度颇为端正。“这次你们要请假去哪里?”陆嫁嫁问。“回禀嫁嫁师父,这次我们真的打算回家省亲。”柳希婉说。“回家省亲?”陆嫁嫁蹙眉,“你的亲人不都在这里么?你还想回哪里去?”“那个……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回剑阁一趟。”柳希婉也不弯弯绕绕了,说:“当然,我觉得这是个借口,根本原因还是这个大恶人想他小师妹了,所以想拿我和师姐回剑阁当幌子,偷渡去中土!”“???”宁长久听着柳希婉的话语,心想希婉你虽然句句实话,但也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啊!“哦,这样子啊。”陆嫁嫁倒是没什么吃惊的,“是该去看看小龄了,她虽长大了,但一个人把持那么大一个宗门,总觉得有些不妥。”“嫁嫁师父的意思是,答应放我们离开了?”柳希婉兴致勃勃地问。“我不答应也留不住你们啊。”陆嫁嫁无奈地说着,她再抿了口茶,道:“许久未见小龄,为师……也是很想念的。”“那嫁嫁与我们一同走吧。”宁长久柔声道。“哼,我课业繁重,耽误不得,哪像你,整日清闲无所事事。”陆嫁嫁冷冷地说着,又取来纸笔,写了封信,递给了他,道:“见到小龄之后,将这个交给她,告诉她,为师过年之前一定去看她。”“好。”宁长久微笑着应下。“你也许久没去看你师尊了。”陆嫁嫁又说。“嗯……”宁长久低下头,思绪似有些乱。“在想什么呢?”陆嫁嫁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没什么。”宁长久摇头,只是说:“愿师尊无恙。”……中土。不可观。雕满漫天神佛的大殿里,白纱拂动,叶婵宫静坐于花灯浮水的纱帐间,螓首半垂。她将宁长久赶走,将殿门闭上,不为其他,只是为了安睡。她需要足够长时间的安静。当日,她与宁长久合力战‘暗主’,虽将其击败,却也将月亮毁去了。过去,月亮被遮蔽尚且令她虚弱,如今原初的月更是被毁去了,她如何能安然无恙呢?恶与诗离去隐居之前,借与了她力量,让她可以切断月亮并继续生活,可虚弱总是难免的。月已不再,奔月之人亦回到了人间,姮娥仙君便也故去,从此往后,她只是叶婵宫。梦中,她静静地看过了数万年的光阴,从月亮上俯瞰人间时,她所见的是云气形成的巨大旋涡,它们像是苍白的洪流,涤荡着缓慢运转的世界,苍蓝的海水像是被反复擦拭的镜子,澄澈明亮,却无法映照出自己的形容。而她的耳畔,是春风扰弄檐铃,夏蝉鼓腹而鸣的声响。那是环绕在不可观外的四季。梦境与现实微妙地平衡着。及至秋雨落下,帷幔中,叶婵宫睫毛颤动,才缓缓睁开了眼。她看着水中漂浮的花灯,伸出一截纤细的手指,去触碰烛火。烛火燎上手指,未带来丝毫伤痕,却给予了她暖意。没过多久,一道更炽烈的火光在大殿之中一闪而来,满殿神佛为之一明。那团火穿过大门,停在了白纱帷幔之前,化作了一个曼妙的身影。“朱雀……”叶婵宫抬起眸子,望向了她。“观主大人终于醒了?”朱雀微笑着说。“嗯。”叶婵宫颔首,她轻轻站起,挑纱帘而出,一时间清辉遍地,竟压过了朱雀的炽烈火光。“你一直在等我?”叶婵宫问。“这世间除你以外,还有值得我等的人么?”朱雀淡淡笑着。叶婵宫无甚表情,只是继续点头。朱雀立在她的身边,凰裙曳地,说不尽的雍容华美。“睡得好么?”朱雀问。“还好,头……是有些晕的。”叶婵宫说。“这样子的你,真是令人不习惯啊。”朱雀看着那穿着不合身纱裙的娇小少女,感慨说。叶婵宫轻轻提了提裙摆,淡淡笑道:“我倒是习惯了。”“还能变回去么?”朱雀问。“变不回去,但我可以长大。”叶婵宫说。朱雀推开了大殿的门。门外淅淅沥沥落着雨。“已是秋日了么?”叶婵宫望着树叶泛黄的边缘,说。“你也会触物伤情?”朱雀觉得有趣。“为何不会?”叶婵宫反问。“你是人么?”朱雀再问。这个问题听上去很没有礼节,却让叶婵宫沉思了片刻。“许是人,许是堕仙。我亦不知。”叶婵宫轻轻摇首,她提起长长的裙摆,走入秋日的雨丝里。“那……现在的你,又是什么境界呢?”朱雀轻描淡写地说。叶婵宫脚步微停,她回首望向朱雀,轻柔地说:“你可以试着对我出手。”这一瞬间,朱雀的眼眸中有火光闪过,她知道叶婵宫很虚弱,绝非自己的对手,出手的念头像是干枯草堆里不停窜动的野火,正要形成燎天的架势。可又不知为何,她犹豫了。许是数百年形成的恐惧,许是不愿乘人之危。无论是不敢还是不愿,她都犹豫了。朱雀自嘲地笑了笑,松开了袖中的手。既然犹豫了,那后续的出手也就没什么意义,无论结果,都于道心没什么裨益。“走吧。”朱雀说。“去哪里?”叶婵宫问。“你睡着的几个月,我虽很闲,却也不会真的闲着。”朱雀说。朱雀带着她离开了不可观。从外人的视角来看,这分明是娘亲带着女儿出行,可叶婵宫的气质太静,哪怕她已娇小至此,寻常人看一眼,依旧会有种堕于光阴长河不知岁月的黄粱一梦感。她们一同来到了西国。西国最高的大殿上,朱雀与她遥望。叶婵宫看到了一条道路,一条自东边起,通往此处的,云遮雾绕的道路。“这是什么?”叶婵宫问。“这是西行之路。”朱雀遥指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路,说。“西行之路……”叶婵宫对这个词有些熟悉,“所求为何?”朱雀轻轻地解释了起来:“这是我开辟的路,我许下了诺言,凡夫俗子……亦或者自封了灵力的修道之人,他们从东方陆地为始,一路西行,历经重重劫难至此,便可取得真经。”“真经……”叶婵宫看了她一眼,“你有真经?”“没有。”朱雀坦然道。“……”叶婵宫难道地有些不知如何言语,“那你不是欺骗么?”朱雀说:“鸟儿生出了翅膀便注定远离陆地,所以,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我从未真正地看过人间,时至近日,我才开始认真端详这座牢笼……我发现,这座牢笼比我想象中更加复杂。我不知道我的大道在哪里,在人间,亦或者在天外……若在人间,我该如何去寻?若在天外,我该如何去取?”叶婵宫冰雪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所以,你想利用这些西行者观道,以此来补缺你对于人间的体悟?”“嗯。”朱雀颔首,道:“他们所求之物为真经,但等到他们走到我的面前,他们每个人,皆是一部经书。”“那你又能给他们什么呢?”叶婵宫问。“作为报答,我愿赐他们长生。”朱雀平静道。“长生……”叶婵宫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问:“他们为真经而来,你却赐予长生,这,真是他们所愿么?”“世人谁不羡长生?”朱雀说。“可长生之念压过了真经,作为真经本身的他们,还真么?”叶婵宫轻柔的话语好似秋日凋去的夏花。朱雀无言。她静静地看着东方。良久,朱雀才道:“等有人走到我的面前,我或许能想通很多,到时候我再回答你。”“有人走来了么?”叶婵宫问。“有。”朱雀说:“有人离开国门便停下了,有人被黑熊精吓走,有人见到了黄风怪……最远的一个走到了西梁女儿国,从此止步,再无寸进。”“这些地名精怪都是你幻化的么?”叶婵宫轻柔地问。“嗯,我摘取八十一片花瓣,一花一世界,一界为一劫。”朱雀说。“幻境可以拟写真经么?”叶婵宫疑惑。“我不知。”朱雀道。“祝你取得真经。”叶婵宫檀口微动,话语依旧如常的静。静看了一会儿天地,她亦觉得倦了,正欲离楼,远处忽有风起云涌。叶婵宫驻足,凝神望去。“还知道回来呀。”她看着那个从南州而来的身影,轻轻地说。